催促的小车喇叭声响了两下,声音尖锐而突兀,或许惊吓到了村庄和森林里的小鸟雀吧。我回望一眼这个静卧在山坳里、被森林环抱的小村庄,然后,挥一挥衣袖——没有徐志摩那般“不带走一片云彩”的潇洒——作为一个现代的城里人和曾经的乡村人,我必须坦诚,我从吴洋村带走了最奢侈的东西:安宁的天和地、似乎静止的时间和空间、森林葱郁的绿、甜净的空气、山泉水的歌声、“近纯”的茶香,以及一种可能的乡村生活方式和正在培育中的乡村美学。
短暂的吴洋村之行,一方面唤醒了我悠长而亲切的乡村记忆,另一方面又让我陷入渴求某种答案的思考和寻找中——那些在时间缝隙中遗漏下来、还没有被现代化打扰的古老乡村,何处才是它妥帖的去处?
吴洋村是千千万万村庄中的一座,它走过1300多个年轮之后,今天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往左,是慢慢凋零进而消逝——袖手等待,顺其自然,随着留守老人的凋零而凋零;往右,是突进的改变,拆旧建新,让老村簇新且现代化起来;往前,是寂静中的重生,谨慎而适度地改造,留住文脉,留住乡愁,等待和邀约新的“村民”入驻。
我分明看到一座村庄在十字路口停留之后,选择了一条“向前”之路:古老的村庄又活泛起来了,但依然寂静悠远,如一只包浆厚重的老容器,容纳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和随之确立的乡村美学。虽然这条路还只是生长中的一个模糊雏形,但我内心竟生出些得到答案的欣慰和快乐来。
吴洋村藏在福建省宁德市霞浦县西北部层层叠叠的山峦里。村庄离县城不到50公里,路的里程不算太远,但层层山峦和绕来绕去的盘山公路,让人心里觉得远。
它藏在云端。这里海拔700米,有自己的高山小气候,朝晴暮雨,云海流雾,林中落日,溪流成瀑……总有令人惊叹和意外之美景出现。乡里的宣传员小陈说,前一阵子村里朋友发微信告诉她,吴洋一带出现了壮观云海,让她速来拍些素材。小陈拿上相机急切地从柏洋乡政府驱车过来,虽只用了10多分钟,但赶到时云海流去,空留碧空与青山,她只记录了美景的尾声。她说吴洋的壮丽美景擅长突然袭击,来时不打招呼,走时也不打招呼,只给人惊喜。
它藏在森林里,藏在连绵起伏的绿里。吴洋村是一个袖珍村,40多户人家,簇拥在一起,屋檐交错,鸡犬相闻。房子多为老房子,青瓦、黄土墙、木结构,一层或两层,一住就住几十年。村小但家底“土豪”,坐拥300亩原始森林。进村第一眼就可看到一个村庄的“安稳状”:四周高山森林环抱,村庄静卧其间,村前有开阔的小平原,种植谷物或茶树。村中的千年古柳杉已被村民奉为神树,林中的百年红豆杉郁郁苍苍。如果从空中俯瞰这个山中小村,你会发现起伏的森林和巨毯一样铺展的绿几乎覆盖了这里的世界,青瓦层层的老屋也要被这绿吞没了。
它还藏在时间深处。吴洋村全村姓吴,吴氏先祖于北宋天圣二年迁居于此,闽东和浙江的吴氏多为此地开枝散叶。如此算来,吴氏家族繁衍生息有近千年历史了。吴洋村完整地保留有两座明、清“吴氏宗祠”,明祠地处村后的梧峰山下,清祠在村内东向一山脉下,古意悠然,文脉氤氲。吴洋村是霞浦革命老区重点村之一。1934年闽东苏区革命领导人曾志、叶飞曾在吴洋村发动群众开展武装革命斗争,领导群众分田分地,他们住在蛤蟆洞里,并以竹坑村作为红军秘密联络点。村里的吴文茂、吴世宝参加革命活动时,牺牲在家乡。
某种程度上说,藏是一种拒绝,有意或无意、主动或被动地拒绝,拒绝日新月异,拒绝朝秦暮楚,拒绝汇入大洪流、大合唱。藏是对抗时间侵蚀最古朴的方式,意味着某种缓慢或停止。藏是一种最大限度的保留,一种如河流一般不被打扰地寂静流淌。藏是一种自我安稳和怡然自得的生活情态,自产自销,自给自足,有些贫乏但不会困顿,日子几百年如此过下来,藏成了吴洋村在农耕时代的一种存在状态。或许正因为如此,这座宛如陶渊明笔下“桃花源”一般的古村庄一直留存到了今日。
今日是何日?是万物繁盛、生机勃发的时代,是掀起美丽乡村建设的新时代,是网络信息快速传播的时代,是城市化进程中人们打捞乡愁记忆的时代……一座“千山之山”中的古村落,藏终究是藏不住的,有多少藏将有多少显,有多少匿将有多少露。
吴洋村的盖头被揭开了。不能说它惊艳了世界,但它确实打动了人们。一位叫郭峥的网友,在网上写了一篇帖子《距福安不远的吴洋村,终于抄近路实现一走》,她写道:“走进吴洋村,仿佛走进与自然融合的诗画。泛白的木门、凹陷的门槛、裂开的纹路都是时间无情的洗礼。绿水青山间散布着一栋栋农家小院,村民朴实热情地指路,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平淡,孕育着古朴沧桑而耐人寻味的美。山林中有亭子长廊,悬崖边有充满幻想的阁楼……”她甚至还有些动情地联想开去,她说:“如果人生只剩几分之一的时间,你会做什么?我的回答是去一座吴洋这样的山村,安静地靠在窗边把自己的一生写下来,慢慢回味。”
田园静好,岁月沧桑,吴洋涤荡了来到这里的人的眼目和心灵,他们最大的赞美,是将吴洋的美告诉认识的每一个人。
有的人被吴洋留了下来。刘子媛是一个美丽、开朗、健谈的东北女生,她和几个同样年轻的伙伴已经在吴洋生活了5年。她们“落户”吴洋,缘于一段奇妙的寻茶之旅。刘子媛大学毕业后,参与家里的茶叶生意,也从事茶艺师的培训。随着白茶在北方日益畅销,刘子媛作出一个决定:离开北方,到白茶之乡闽东寻茶去。纯天然生态白茶对生长环境十分苛刻,为找寻心仪的种茶点,2016年底,刘子媛开始了长达5个月的寻茶之旅。2017年5月,吴洋村有股魔力一样,一下子吸引住了她。“这里有保护完好的原始森林,每一条河流都清澈见底,呼吸一口空气,都感觉带着浓浓的自然气息。”刘子媛说,“这就是我们要找的地方,环境美,茶更香!”仿佛怕失掉这个地方似的,刘子媛马上掉转车头,驶向了柏洋乡政府。
刘子媛她们留下来了,种茶,制茶,卖茶,当然更多的是生活,日复一日的山村生活。融入自然中的茶叶生长过程、保留本真的茶叶制作工艺、山林中的日出日落和清风明月、出没村子和山林的鸟雀小兽,以及从田头采摘的一日三餐,等等,如诗画一般的图片和视频通过微信、视频、直播等方式传递出去了。
她们戏称自己为“新型职业农民”,在意和张扬自己在乡村的每一天。一个大的乡村文化项目已经在她们手中铺展开了。村子边上,一栋与旧屋相连的两层建筑封顶了,正在装修。这栋建筑有很多通透的设计,与自然融合一体,开放的廊檐可触摸生长的农作物,云雾可穿堂而过,远山近林在窗前。这里是一个乡村文化大讲堂,也相当于一个民宿,各个季节邀请各领域的达人来这里交流、生活,既可短期驻留,也可长期居住,展现出一种全新的乡村生活方式。
的确,吴洋有一种让人陷入回忆的古朴沧桑之美,有一种小桥流水人家的恬淡自然之美,就如郭峥他们所表达和感受到的,这是古典的乡村美学。而在刘子媛她们那里,我看到了一种新的乡村美学,不妨称之为新古典乡村美学,即乡村的自然风光和田园生活不仅仅是一日游的怀旧背景,还可以为一些有情怀的人提供一个生活方式的选项,吸引一些人回到这里长期居住、生活和工作。
中国大地上有无数个乡村,我有幸来到吴洋村,缘于诗人刘伟雄。刘伟雄是吴洋村隔壁一个叫福寿亭村的,他与自己家乡的故事可以写成另一篇大文章,但他为家乡写下的诗令我感动,他写道:“柏洋山/闽东山区里的一堆黄金/我的不接受冶炼和流通的/情感货币。”
但是,吴洋这堆“黄金”正在被“冶炼和流通”了。
原标题:吴洋村的乡村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