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父亲

时光如白驹过隙,父亲离开我十三个年头了,我也已至不惑之年。这些年来,父亲熟悉的身影时常萦绕在我的眼前:那帅气而慈威相济的面容,那身泛白而洁净的蓝色中山装,那声清脆而独特的咳嗽,那余音绕梁的赣剧唱腔,那久病后痛苦而绝望的眼神,那漫漫长夜浑浊而沉重的叹息……

不仅仅是夜里,不仅仅是清明,我的情感多少次如肆意狂奔的潮水般一涌而出,无休止地撞击思念的闸门。

少小离乡

父亲名爵银,有个小名叫杨锦,出生于1933年农历二月初二。传说这一天是天上主管云雨的龙王抬头的日子,此后雨水会多起来。民间流传着谚语:“二月二,龙抬头;大仓满,小仓流。”当然,父亲既非呼风唤雨的龙王,亦非救民于水火的英雄,仅为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一员。但在我的眼里,父亲就是头上的天,就是天上的龙!

我的老家在江西省都昌县周溪乡新屋程家村,村前是一望无际的鄱阳湖。祖父潇洒倜傥,出手阔绰。我从未见过的亲祖母去世后,祖父续娶了一房,也就是对我百般宠爱的后祖母。后来,祖父去了与都昌相邻的鄱阳县,一边做渔网生意,一边赌博,把祖传的那点田地家产几乎输光了。不过福祸相倚,祖父终究是荫庇子孙之人,“文革”期间,我们家一穷二白,被划为贫农,一家老小免受批斗之苦。

父亲兄弟姐妹四个。大伯一直跛脚,染上痨病,三十五岁时英年早逝;二伯参军,在抗美援朝中为国捐躯;姑妈老幺。父亲自小聪慧过人,志存高远。随着家境的日渐式微,父亲的童年非常窘迫。七岁时,当其他小伙伴进私塾念书时,父亲却在为别人放牛。听到私塾里传来的朗朗书声,父亲便心不在焉。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索性把系牛的绳子拴在铁桩上,自己偷偷跑到私塾旁,扒在窗户上看,坐在墙外听。就这样,父亲认识了不少字。父亲放的牛吃草太少,仅限于以铁桩为圆心、以绳子为半径的圆圈范围内,所以他放的牛又小又瘦,人家不干了,经常批评父亲调皮捣蛋,几年后干脆把父亲一辞了之。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全家没饭吃,野菜都挖光了,父亲吃过树根,苦不堪言。穷则思变。1946年,父亲与姑妈一起逃荒到了景德镇。景德镇是闻名世界的瓷都,离我家不到300里路,很多都昌人为了生计去那里“淘金”。至今流传一种说法:“景德镇是都昌人的码头。”父亲到景德镇后,四处找工作,最后在一家有名的国营瓷厂——红星瓷厂干活。他做事既认真又麻利,人缘好,上上下下赞不绝口。不久,父亲转为城镇户口,成了个吃“商品粮”的人,还当了组长。

父亲长得特帅,又好干净,常穿着白府绸裤和皮鞋,骑自行车上班。晚上睡觉前,总是把皮鞋擦得很亮,把衬衣、裤子缝对缝折得整整齐齐。姑妈在景德镇结婚成家,表哥表姐要父亲抱时,都会先说:“舅舅,我洗了手!”应该说,父亲在景德镇度过了一段非常愉快的时光。

1962年,景德镇市各大瓷厂精简干部、裁减员工,不少工人在“闹工潮”。祖父知道父亲一贯积极,一旦父亲参加工人运动弄出什么事来,连个为他养老送终的人都没有,再者家里也需要一个男人来支撑。于是,祖父指示父亲回家。

父亲只得“遵旨”,辞去打拼多年而得来的工作,让来之不易的“商品粮”得而复失,重新成了一个农民。

白手兴家

回到老家时,父亲刚好三十岁。人说“三十而立”,可父亲不得不一切从零开始,开始为家庭兴盛而奋斗的艰辛历程。

我们兄弟姐妹六个,光吃饭穿衣就是个问题。如何养活“嗷嗷待哺”的一家人呢?为此,父亲绞尽脑汁。刚开始,父亲去乡里的渔网厂做事,不久便回到村里。大队有个综合厂,父亲几乎做遍了车纽扣、麻换纱、织网、牵网、摇纱、草席加工等工作。

父亲可谓麻换纱的高手。大队综合厂需要纱为原料织渔网,从本地把麻的茎皮收上来,派人挑到外村去换成纱,把纱交回给厂里时,厂里按照换来的纱的级别和斤数,返给换纱人一两角工钱。清晨,父亲挑着四五十斤麻出去,走村串户地喊着“麻换纱噢!”,晚上挑着同样重量的麻和纱回家。早上出门时,祖母炒好饭端给父亲吃,父亲总是不吃,只吃一碗稀粥就上路了,说把饭留给我们吃。父亲能说会道,人家愿意把纱换给他,因此是全村做得最出色的。

只要有钱挣,再大的苦都不怕。1975年底,大队要买去湖洲上打草的船,别人不愿意在外面过年,都不去。父亲主动请缨去了,在湖北黄梅过的年,一个多月后回家时,给大姐、哥哥各买了一件呢子面衣服、一条毛料格子围巾。大姐和哥哥是全村最早穿上呢子面料衣服的人,可买衣服的钱是从父亲牙缝里省出来的:每天吃一餐饭,剩下的两餐吃馒头,因为吃馒头不要菜,这样每天可以节余两餐的菜钱。

后来,村里家家户户织布。父亲做什么专什么,枣核形的梭子在他的左右手之间来来回回,像流星般快速地穿行。正如那时的流行歌曲《金梭和银梭》中所唱:“金梭和银梭日夜在穿梭,……织出最美的生活、最美的花朵。”然而,这些美妙的“乐曲”浸满了父亲的心血和汗水。他夜以继日地织布,常常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唧唧复唧唧”地织到深夜,织到凌晨。

为了维持家庭正常运转,父亲要求二姐、三姐利用放学回家吃饭的时间穿扣,每机扣值五角钱,不穿完就不许吃饭和上学。但是,父亲对子女宽严有度、体贴入微。不论家里有多苦,正月初一那天,父亲都会为我们准备一身新衣服,让我们高高兴兴地过年。二姐在厂里做学徒,工时三班倒,月工资只有二十九元,回家向父亲诉苦,父亲没有责怪,而是安慰:“累和苦是暂时的,你要好好干,在厂里上班怎么都比种田强,家里不要你交一分钱,多买点好吃的东西补补身子,钱不够用,你就跟我说。”二姐感动得热泪盈眶。小时候,我玩纸牌打“九点半”,一次竟输了一百多分,也就是一块多钱,哪里付得起?那个小伙伴不干了,找父亲“讨债”。完了,父亲非揍我一顿不可!令我想不到的是,父亲“还债”后没有打我骂我,而是教育我挣钱不容易,赌博不仅输钱,而且影响学习,叮嘱我以后别再打了,言语间溢满母爱般的慈柔。

在为家庭振兴而辛苦劳作的同时,父亲没有丢失生活的情趣,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父亲经常带着我用锄头和铁锹清理房屋四周的滴水沟,屋内家具很少,可父亲隔一段时间就要换换它们的位置,求得新感觉。中秋节的晚上,父亲把桌子搬到门前空地的树底下,桌上的碟子里放好一两块月饼。赏月时,父亲将月饼切成若干片,每人吃上两三片,香气袭人。圆圆满满的月亮,香味四溢的月饼,嫦娥奔月的故事,父亲脸上的笑容……这些唯美的画面定格在脑海,永远永远。

经过父亲孜孜不倦的努力,以及大姐、哥哥相继参加工作有了工资,还有母亲一直以来在渔网厂的工资,家里慢慢地缓过气来了。原来我家的房产分两部分,一部分是和大伯家合住的半边屋,另一部分是和同族伯伯合住的半边屋。随着经济条件的好转,父亲决定拆掉后者,盖栋新屋。

1980年,我家的新屋拔地而起。除了从老屋拆下来的木材和瓦以外,父亲新买了红石和线砖。父亲一生爱美,对房屋的设计亦是费尽心机。新屋为徽派建筑样式,里面为五树三间的木质结构,外墙四面铺满线砖,线砖间空隙处灌满泥浆,马头墙随屋顶坡度层层跌落,门楼支在红石脚托上向外飞挑,大门框四周由一色的红石堆砌而成。地上的土既松软又不平,父亲请木匠做了两个长条形的简易木锤。他带我在附近到处捡石头和碎砖块,将它们零星地铺在地上,然后带着我用木锤慢慢地锤,这样处理过后的地面平整结实,不易起灰,也不易返潮。

独门独户,更有家的气息。这栋屋的建成是父亲完成兴家重任的一个阶段性标志,父亲当之无愧地成了一屋之主,更是这个家庭的主心骨。

卖屋送书

“卖屋送书”,源自父亲经常说的话:“你们攒劲儿读,只要你们愿读,我就愿送。考不考得上大学是你们的事,送不送得起是我的事。哪怕是卖屋,我也情愿送你们读书。”“读书”,在都昌方言里蕴含上学、看书、学习等意;“送书”,即供养读书之意。

不知是因为私塾里的读书声强烈刺激了放牛的父亲的自尊,还是因为在景德镇领悟到城乡差别的根源在于知识的拥有量,父亲血液里流淌着一种对“读书”的渴求,甚至于痴狂。

凭着这种痴狂,父亲在私塾的“高墙”外盗得知识的“灵芝仙草”,没上过一天学,竟然写得一手清秀飘逸的毛笔字。父亲明白,自己不可能再有机会坐在学堂里享受“读书”时光了,由此,他把实现这种理想的渴求寄托于子女身上,开始“卖屋送书”的传奇。

大姐高中毕业,当时很少见,后来搞过社教,当过老师,还被推荐为副乡长,可她第一胎生了个女儿,而夫家想第二胎生个儿子,不得不因背离计划生育政策而放弃仕途。哥哥高中毕业后学过木匠、篾匠,打过石头,驾过船。父亲得知恢复高考的消息后,十万火急地召回正在鄱阳湖上开船的哥哥,让他潜心复习,准备参加1977年冬天的第一届高考,哥哥考上都昌师范学校,成为全村第一个中专生。

二姐初三补了三年,不愿再读。1985年5月,母亲从县针织厂退休。在乡下,儿子顶替是天经地义的事。父亲却作出一个大胆而惊人的决定:二姐顶替,我继续读书。有的人在儿子顶替后,向父亲炫耀:“我的崽这个月又发工资了,少华还在读书花钱,不知道你怎么想的。”父亲一笑了之:“别显摆了,走着瞧。”父亲之所以作此决定,源自对我坚定的信心。小时候,我每学期末都能领到三好学生的奖状。那时奖状特大,父亲专门留了块地方贴我的奖状。我没辜负父亲的厚望,考上了大学,读了研究生。

三姐高三补了两年,就没再补了。父亲考虑到她从小体质嫩弱,肯定受不了干农活的苦,就让在景德镇当居委会主任的姑妈想办法,以姑妈女儿的名义把她转为城镇户口。妹妹读完初三后,哥哥帮她上了城镇户口,也吃上了“商品粮”。

像父亲这样,不论男女一律“送书”,直到子女不想“读书”为止,真是不可思议。当时,男孩最多上完初中就回家干农活,是一把好劳力;女孩上完小学就不错了,早点嫁人早得礼金,逢年过节还要给娘家送节。在那些贫苦的日子里,要作出并实现“卖屋送书”的打算,除了高瞻远瞩的智慧,还得付出不菲的“真金白银”。

80年代,我在学校寄宿,从家里带一罐干萝卜丝或干腌菜,就是一周的菜了。菜里别说放油,父亲有时连盐都舍不得放。那时家里吃不上饭,天天吃蒸菜、红薯和南瓜,吃得嘴角起泡。大姐穿过的衣服给二姐,再给三姐,直到没法缝补为止。新学期开始前,父亲总在盘算报名费和学杂费,没日没夜地加班做事,实在不够就四处借钱垫上。爱喝点酒的父亲为此有时喝闷酒,或是抽着长长的竹烟斗,愁眉苦脸,一言不发,却从未说过半句“别读算了”之类的话。到了开学,他总会分毫不差地把报名费交到我们手上。对于“读书”来说,父亲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贵族”般富足的环境!

在我的童年记忆里,挂在父亲嘴边最多的,永远是读书、读书、读书。在父亲的思维里,一切都离不开“读书”,“读书”成了他的口头禅。我们玩耍时,父亲说:“有这个疯的时间,读读书多好啊!”我们缠着要买东西吃时,父亲说:“要是读书这么有劲就好啦!”哥哥学各种手艺时,父亲要求他随身带书去看,不要误了学业。父亲很开明,觉得认真读了成绩不好,那是没办法。如果学校反映谁不认真的话,父亲一定会狠狠地骂一通,甚至狠狠地揍一顿。

父亲常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还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如今,我们六人全部跳出农门,分别在景德镇、南宁、北京等地工作,实现了父亲的夙愿,被远近四邻传为佳话。当然,父亲最终没有真的“卖屋”,却在呕心沥血地践行着他的诺言。

如果新屋象征父亲奋斗的物质坐标,那么,“卖屋送书”就象征着父亲奋斗的精神高地。在父亲的世界里,知识远远比房屋重要,为了“送书”,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后者。

不由得想起一句诗:“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父亲是一个没上过一天学的基层农民,却没有为当时农村盛行的“读书无用论”所遮蔽,排除万难地供子女读书,堪称站到了“最高层”。

赣韵悠扬

如果怀念需要什么载体的话,那么,对于我来说,赣剧就是。它经常在我耳边响起,若隐若现的唱腔浸满了父亲的影子。

在景德镇时,父亲迷上赣剧,去市赣剧团参加业余学习,学会了识简谱。他白天上班,晚上学戏,不知不觉就上瘾了。父亲的悟性极好,吹拉弹唱无一不精,而且记忆力惊人,很多唱段的剧词倒背如流。

回到农村后,他非但没有丢掉这个爱好,而且将其传扬开来,成为文化贫乏的乡村的精神盛宴。都昌方言里,把唱戏叫做“唱曲”,把剧本叫做“曲本”,把剧团叫做“曲伙”。空闲时,父亲认真地用毛笔抄好从景德镇学来的和祖上传下来的剧词,自己手工订成线装本,便是曲本。每当江西人民广播电台播放赣剧节目,父亲就守在收音机旁竖着耳朵边听边学。后来有了录音机,父亲把广播里的赣剧录下来,然后放磁带跟着录音学,就更方便了。

在都昌,每逢娶媳妇、新屋上梁、丧葬等红白喜事,都要请曲伙来热闹热闹。很早以来,新屋程家村一贯都是请外村的曲伙,于是,父亲打算组建本村的曲伙。成立曲伙,先要有人。父亲挑选了一些稍有音乐细胞的年轻人,很多青年开始不愿学,在父亲耐心的说服下变得热情高涨。然后,父亲跟大队做工作,买来鼓、大锣、小锣、小钹、唢呐、高胡、二胡等乐器。人员、乐器这两件事,若非父亲独有的人格魅力,是肯定办不下来的。

接下来的任务更艰巨,那就是培训。每天晚上,父亲和这帮后生在我家敲锣打鼓地练习。曲伙成员的文化程度普遍不高,有些连字都不认识,父亲不厌其烦地手把手地教。从发侧音、背戏词到调音准,从单个乐器演奏到乐队配合,从某个唱段到一部完整的赣剧,父亲不知费了多少口舌。但是,父亲一点儿也不觉得苦,老是对我说:“我们家天天热闹得像过年一样,多好啊!”

终于,曲伙“修成正果”。曲伙开张那天,父亲带着“弟子”们在全村游走了一遍,很多家里放鞭炮庆祝。从此以后,我们村不仅不用请“外援”,倒是我们村的曲伙经常被请到外村,真是扬眉吐气,大长了新屋程家的威风。

当然,我们兄弟姐妹自然“逃脱”不了父亲的熏陶。从1975年开始,大姐、哥哥就出去唱曲,大姐唱《张家姑娘出嫁》,哥哥唱《打虎上山》,他们还经常表演对唱《送公粮》。当时我还小,曲伙教习时我几乎全程陪同。耳濡目染之后,我有事没事就念念有词地模仿乐队的锣鼓声:“框净来净框。”一谈起此事,姐妹们至今依然笑得人仰马翻。父亲认为我是块唱赣剧的料,教我唱熟了《刘备修书》。父亲常对我说:“会唱曲好啊,你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吃酒席、吃花生瓜子了。”按都昌风俗,家里办喜事,就把花生、瓜子倒在桌子上,曲伙成员围桌而坐,看热闹的人站在边上“旁听”。那时家里穷,吃糖果或吃大鱼大肉的酒席真的是一种奢侈的待遇。父亲的这番话也许有人觉得可笑,回忆起来,我却有着说不出的酸楚和甜蜜。我经常随父亲走几里路,到陶公岔、箬堑等村去唱,乡亲们都说我传了父亲,唱得好听。

新屋程家村一共三百多户人家,春节期间一般都有人结婚。闹洞房时,哥哥和我会去送恭喜。这几年总觉得缺点什么,胡乱凑起的曲伙,不成章法的锣鼓声,响了半小时就被录相或卡拉OK声所替代。乡亲们要我唱歌时,我就说:“我还是唱段曲吧!”然后就唱起那段百唱不厌的《刘备修书》:“一见先生带箭丧,不由孤王两泪汪……”尽管配合的锣鼓敲打得不成样子,京胡拉不准调,我却心驰神往,因为,我看见几个受过父亲培训的曲伙成员坐在那里,思绪不由得飘回到二三十年前……

我们兄弟姐妹都会唱父亲教过的一个段子,那就是赣剧《红灯记》中铁梅的一段南词《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每年春节大团聚时,我们都会摇头晃脑、手舞足蹈地唱起来,成为一个雷打不动的节目。我特别喜欢里面的词:“十七年教养的恩深如海洋,前人的事业后人要承当。……爹!我爹爹像松柏意志坚强……”那一声重重的“爹”,让我对父亲的无限崇敬和不尽思念从内心深处喷薄而出!

习武护家

能文能武,父亲确实是个全才。他经常说:“拳要打,字要写。” 又说:“人生在世,写说算打。”

我们家有习武的传统,曾祖父、祖父都身怀绝技,武功超群,打遍附近无对手。父亲的拳脚、棍术深得祖父的真传。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都昌仿佛处在没有开化的状态。因争地或小小的个人纠纷,邻村常会打群架。同一个村里,大事小情似乎也靠拳头解决,儿子多的人家在村里的势力就大。只要稍有矛盾,男人就会拔起地里的丝瓜桩,或是抡起扁担、锄头,短兵相接,谁家里人伤得多,谁就认输,回家养精蓄锐,下次再来。有一次更残忍,一人举起斧头,朝对方的脑袋砍去,对方头破血流,惨不忍睹。

大伯有两个儿子——重孙哥和广孙哥,重孙哥在外面工作。哥哥不是读书就是工作,长期在外,我年纪尚小。因此,家里只有父亲和广孙哥两个男丁,如果不会武术,自然会受别人的欺负。

父亲常在家里练坐桩,也就是小腿垂直于地面,大腿与小腿垂直,有时能蹲着不动坚持半小时。他爱练扫堂腿,身子下蹲,一条腿贴近地面呈弧形猛力扫去,以绊倒对方。还有一种劈腿的功夫,也叫“开裆”,就是把两腿最大限度地分开,呈一条直线着地。

哥哥成年后受父亲影响,非常爱好武术,买了一些武术的书来看,书上有拳或武器的走势路线示意图,两人经常对着书在家里练搏击术。父亲还请木匠制成一对木锏,一手拿一个。父亲和哥哥一人拿棍,一人持锏,你来我往地练对打。我最喜欢他们练棍,棍走龙蛇舞出呼呼的风声,真叫一个淋漓酣畅。

父亲的武功日臻成熟,对付两三个人不在话下。有时,那些儿子多的人家领着一群人来无事生非地挑衅,父亲被迫手持长棍以少敌多。对方一旦动粗,父亲就抡起长棍,迅雷不及掩耳地打倒为首的人,其他人见势赶紧逃走。有的人打不赢,就在晚上偷偷摸摸地往我家屋顶上扔石头子,致使瓦破屋漏,这比明着受欺负好。凭借非凡的武功和良好的人缘,父亲很少与人动手,没人敢觊觎我家。

令父亲始料未及的是,练功习武“无心栽柳柳成荫”,一定意义上改变了哥哥的一生。哥哥师范毕业后当了老师,得知县公安局公开选调警察,他报名竞聘成功,便改行当了警察。应该说,一身武艺为此增加了一块沉甸甸的筹码。我去派出所玩时,发现哥哥一大早就起床,到背后的山上练拳舞棍。哥哥成为警察后,每次抓嫌疑犯时一马当先,单挑起来,不法分子远不是哥哥的对手,歹徒闻风丧胆。后来,哥哥当上了派出所所长、公安局治安大队长。

还有一个直接受益于此的人,那就是大姐夫。他原是哥哥的师范同学,两人玩得好,大姐夫也爱舞枪弄棒,常到我家和父亲、哥哥一起切磋武艺。父亲答应把美丽优秀的大姐嫁给一贫如洗的大姐夫,应该说与赏识其武功不无关系。

有一次,我被小伙伴打了,回家告诉父亲。父亲又心疼又生气,当晚就关起门教我练打,说只要学几招就能打赢。他耐心地教着我,圆一手、托一手、推一手、铲一手……我迅速地学会了,轻轻松松把那个人打输了,从此没人敢欺负我。

父亲武艺高强,却从不卖弄武艺、恃强凌弱。他总是说:“武术是用来防身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正是父亲的非凡武艺和高尚武德,为他兴家图强营造了一个稳定安宁的外部环境。

父爱如山

只要到歌厅,我一定会点唱电视连续剧《咱爸咱妈》的主题曲《父亲》:“那是我小时侯,常坐在父亲肩头,父亲是儿那登天的梯,父亲是那拉车的牛,忘不了粗茶淡饭将我养大……”每当唱起这首歌,我就会回忆起与父亲相处的美好时光。

本来,哥哥手下还有一个二哥,但二哥一岁多时因病夭折,父亲一直盼望再添男丁。我出生那天,三十八岁的父亲喜出望外。按村里约定俗成的规矩,我这一辈名字的后面那个字都是“孙”,比如哥哥叫仙孙,二哥叫学孙。到了为我取名的时候,父亲标新立异,取名“少华”。人问缘由,父亲说:“中央有个石少华,我的细崽也取名少华,以后肯定有出息。”石少华是新华社记者,为国家领导人拍摄了许多珍贵的照片,两次受到毛泽东主席的亲切接见。没想到自己果然成为人民日报记者,成了石少华前辈的同行。这难道是巧合?抑或是冥冥中父亲的先见之明?

都昌有句老话:“爷娘疼幼子,祖父疼长孙。”母亲在厂里上班,我是父亲一手带大的。父亲有时脾气急,却几乎没打过我,连骂都很少,老爱用胡子轻轻地扎我。父亲走哪里都带着我,我也喜欢跟着父亲,走累了,就要父亲抱我、背我,或是骑在父亲的肩上,俨然父亲的尾巴。我小时候胆小,上厕所时害怕,就让父亲在厕所外守着,还要父亲隔不久就咳嗽一声,证明他在,我心里才踏实。直到初二,我还和父亲头挨头同住一床,后来去学校寄宿才作罢。有时,父亲陪我睡着后出去串门,一旦我醒来发现父亲不在身边,就双脚不停要打床板,一边哭,一边大喊“我要爷啊”,直到家里人把父亲叫来为止。“爷”,在都昌方言里就是“父亲”的意思。夏天的晚上,家里热,我们把竹床、摇椅搬到外面乘凉。有时,我一觉醒来,发现父亲还似睡非睡地摇着老蒲扇,为我送风、驱蚊,让我幼小的心灵泛起阵阵沁人心脾的清凉。

出生于20世纪30年代的父亲,多少有些重男轻女的思想,对我宠爱有加。在大米成为珍贵食品的年代,我们家经常吃菜粥,菜叶里放的米很少,父亲老是把饭盛好端到我手上,其实他已悄悄地往碗里多盛了些米粒。姐姐发现了不吱声,妹妹有时闹着不干,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好不容易做了米粉炖肉,吃光后,被父亲允许把饭倒进米粉钵、把钵舔得干干净净的人,也一定是我。有一次,我嫌菜不好,吃不下饭,父亲想了个招,往豆豉里放点油星,再用酱油一炼,每顿饭给我一点,我便吃得香了。从我十岁开始,父亲每年给我吃一只鸡,一直吃到十八岁。这只鸡放在锅里炖半天,父亲说不知道哪块肉养人,要求我除了骨头之外,得全部吃下去。吃完之后,父亲要我睡一觉,说这样“长肉”。

还算听话的我,有时也给父亲惹麻烦。一个周末,我骑自行车从三汊港中学回家,在冯高村下坡时撞翻一位挑粪的人,自己一身臭粪不打紧,人家不干了,把我扣下来。父亲迅速赶到,既赔礼道歉,又赔了钱,才把我“解救”回家。我觉得父亲肯定会骂我,可父亲见到我后没有批评我,反而摸摸我的手脚,问我受伤没有,嘱咐我下坡时要提前刹车降速。

父亲文武双全,也许不会想到那么深远地影响了两个儿子未来的职业走向。如果哥哥尚武得益于父亲传授功夫,那么,父亲更是引领我走上从文之路的启蒙老师。

我从小写得一手好字,父亲为我创造了很多练字的机会。如果家里添置了新谷箩、晒篮、苗篮等,父亲就叫我用毛笔在其背面写上他的名字和购买日期。多年以来,哥哥一直义务为同村其他人家写春联。从我读小学开始,父亲就鼓励我写春联,先写自己家的,后逐步写一部分别人家的。上大学后,我就完全接了哥哥的班,多的时候整整两天才能写完。我上小学时,父亲特意买了本日记本,让我摘抄好词语好句子。父亲爱听评书,我也着迷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评书节目从中午十二点开始,我正好也是这个点下课。上午第四节课快要下课时,我就心神不定,提前把文具放进书包,只等老师一声“下课”,便第一个冲出教室奔向家里。算上报时和节目前奏,我到家时最多耽误一两分钟。父亲与我守在收音机的两旁,全神贯注地听着。听完后,我们一起猜测、讨论“下回”的内容。我们几乎听过那个年代里所有流行的评书,包括单田芳讲的《隋唐演义》《三侠五义》,袁阔成讲的《三国演义》《水泊梁山》,刘兰芳讲的《岳飞传》《杨家将》等。在阅读资源空前贫乏的时光里,这些情节跌宕、绘声绘色的评书像一颗颗种子,孕育了我执著一生的文学兴趣和侠义情怀。

父亲最在乎的是我的学习,一切都要为学习让路。父亲教会我唱《刘备修书》等赣剧曲目后,便没教我新的段子了。他说:“读书是大事,赣剧不能当饭吃,唱多了会影响学习,误了前程。”有一次,我正在汪家村等车返校,父亲骑着自行车满头大汗地赶了过来,从口袋里拿出一支钢笔塞给我,气喘吁吁地说:“还好你没走,要不一个礼拜用不上钢笔了。拿着,快上车,我走了。”说完他就回去了。看着父亲汗流浃背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远方,我的泪水狂流不止,眼睛一片模糊。

父爱有如伟岸巍峨的高山,一年四季稳稳地昂首站立,以其挺拔的身躯为我们兄弟姐妹披荆斩棘,遮风挡雨;父爱又宛如清澈辽阔的鄱阳湖水,哪怕湖底澎湃着汹涌的暗流,也为我们兄弟姐妹呈现出风平浪静的淡定从容!

德披亲邻

“百善孝为先”。父亲一生深耕孝道,心存感恩。

祖父去世后,父亲对后祖母像亲妈一样孝敬。有一次,祖母的脚趾生了黄豆大的鸡眼,走起路来很疼。父亲用浸过水的红石慢慢地磨掉鸡眼,鸡眼再长大,再磨,很难根治。有一次,父亲替祖母用红石磨穿鸡眼后,用嘴对准磨穿的孔,猛地一吸,吸了一口的脓汁!原来他听人说,吸了之后,鸡眼就会断根。这个方法并未奏效,但父亲的孝道堪为高山仰止。

大年三十、清明节、七月半等节日来临,一般的家里只祭祀上两代,再往上的祖宗就不管了,年纪大了让儿孙去上坟,自己就不去了。而父亲不会如此,总是提着装有酒菜、香火的篮子,亲自带着儿孙去祭祖。即便在他的曾祖父、祖父坟前,父亲同样会鞠躬、烧纸、点香、放炮,风雨无阻。

大伯比父亲大十七岁,离世早,大娘守寡多年。父亲对大娘尊敬有加,视侄子为亲生儿子。广孙哥快三十了还没结婚,父亲四处奔走,帮他撮合成一门亲事。广孙哥年轻时脾气暴躁得像张飞,动不动就惹是生非、打架斗殴。每逢这时,父亲都冲到现场,一边向对方赔不是,一边责备广孙哥,数不清多少次化险为夷。我想,这些都是源自父亲对兄长的尊重。

父亲对亲戚以诚相待,极尽礼数。他的理论是:“你看得起亲戚,就是看得起相对应的家人。”大年初一上午,父亲必定领着我们去舅舅家拜年,从未例外,母亲当然欢喜。舅公家与我家相距十多里路,可父亲每年正月都领着我走过去拜年。舅公去世后,父亲照样去拜舅婆的年。舅婆叫父亲别去,省掉算了,但父亲依然如初,舅婆感动得老泪纵横。

父亲在大队和村里没担任任何职务,却德高望重,是名副其实的“意见领袖”。父亲是个热心肠,利用麻换纱接触人多的优势到处说媒,让同村很多贫穷的大龄男青年找到了媳妇,这些人至今还念叨父亲的恩德。乡亲们遇到大事小情,不找村干部,却喜欢到我家来坐,找父亲倾诉。村长自己也老来我家与父亲聊天,咨询一些问题的处理办法。父亲往往在耐心倾听之后,掰着指头一二三四地分析利弊,将他的意见娓娓道来,来客总是“满载而归”。得知谁家里闹矛盾,父亲就会登门劝导,矛盾双方一定会如沐春风,捐弃前嫌,握手言欢。那时,两列迎亲队对面相遇,经常会因为谁走路的东面、比谁的嫁妆多等而打群架。父亲总是被东家请去,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一旦发生紧急情况,他就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和在邻近村庄的威望,“化干戈为玉帛”。

父亲以一介平民之身乐于助人,乡亲们自然不会忘记他。走在路上,乡亲们乐意向父亲打招呼,或驻足一起拉拉家常;我家做屋,乡亲们纷纷前来帮工,不要一分工钱;我家办喜事时,主动前来帮忙的人很多;逢年过节,这家端碗米粑,那家端碗面条……

父亲从点滴做起,坚持修身立德,成就了其不怒而威、不令而行的感召力。正因如此,无论在自己家、亲戚家,还是村里办大事,父亲在哪里,他就是哪里的核心。

罪恶魔栓

我们村有一个全国各地独一无二的节日——“过二十六”,其庆祝的隆重程度仅次于春节。每逢农历六月二十六日,家家户户门庭若市,热闹非凡。然而,1987年的这个节日,我家笼罩在一片悲哀之中。两天前,也就是农历二十四,亲爱的父亲生病了,而且病得那么厉害!

那天早晨,父亲坐在八仙桌旁,手扶着桌子一个劲地笑,嘴角往上翘。母亲没在意,叫父亲刷牙。父亲在厨房舀了碗水,挤上牙膏,还没开始刷牙,手便不停地抖,碗里的水泼光了,父亲站在门槛上摇摇晃晃!母亲突然意识到:父亲生大病了!母亲赶紧喊来邻居,可父亲没要任何人搀扶,疯狂地朝村卫生所奔去,谁都追不上……

一切都晚了,晚了。父亲患的是脑血栓,也叫中风,是由高血压引起的。高血压是我们家族的遗传病,祖父就是患脑溢血而去世的。在脑血栓的各种病里,父亲患的是最严重的那种:右半身瘫痪,丧失语言功能。父亲是块铁,是块钢,好像从来没生过什么病,可一生,就生出天大的病来!

在学校听到这个噩耗时,我的脑袋嗡地一下,天昏了,地暗了!天崩了,地塌了!在周溪乡医院的病床上,父亲口吐白沫,不省人事。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强忍心中排山倒海的悲恸,泪水默默地流着,流着……后来,父亲转到县人民医院,接受了一个月的治疗,病情依然没有改观,只好无奈地回家,开始长达十二年地狱般的煎熬。

不能说话,半身不遂!刚烈不屈的父亲如何能接受如此残酷的事实?起初,父亲因我们听不懂他的“手语”而容易动怒。奇怪的是,父亲什么话都不能说,却可模糊地发出“天哪”两个字。是啊,父亲是在谴责老天的无情和不公!是在悲愤欲绝地无语问苍天啊!亲朋好友纷纷前来看望,很多人情不自禁地流泪,我们劝他们别哭了,这样父亲更难受,他们就强装欢颜。有的人为父亲揉手按腿以活血,有的人提供治愈过别人的偏方,有的人抓来各种各样的土药,为父亲痊愈出谋划策。

慢慢地,来家探望的人少了,被父亲送出农门的儿女一个个出去了,照顾父亲的重担沉甸甸地压在了母亲的肩上。父亲每天吃些罗布麻片、降压灵等药,以维持血压平稳。父亲无法忍受哑口无言、身体残缺而神志清醒的折磨,还让母亲受累、子女牵挂,他悄悄地作出了一个决定。几次,父亲趁家里没人,吞下一大把,甚至一瓶药片,想终了此生,直到送往医院才抢救过来。我们哭着劝父亲振作起来,为我们而坚强地活下去,父亲才打消轻生的念头,开始同病魔顽强地斗争。

父亲生病时,我在三十里路以外的地方读中学,后来去南昌读大学、留校工作,除了暑寒假,回家的机会不多。然而,每次回家时,我都能感慨万千地发现父亲同病魔搏斗的新战绩。父亲刚生病时,一切饮食起居都依靠母亲。后来,父亲练习站起来,而且拄着拐杖能走几步路;洗头太麻烦,就剃成光头;用左手拿勺吃饭;自己扶墙走到马桶,解裤子,完成大小便;左手拧干毛巾,自己洗脸、擦脸,自己卷起裤管洗脚、擦脚。这些看似简单的进步背后,却蕴含着父亲多么艰难的努力与抗争!

我是那么急切地盼望父亲张口说话,聆听他的声音、教导;盼望父亲迈开双腿,重现他健步如飞的身影!然而,一天天地过去,这样的奇迹终究没有出现。后来,父亲为了不给母亲和子女增添麻烦,情愿自己默默地忍受痛苦,儿女们同他说话时,他偶尔微微地点点头,只是在难眠的长夜里发出一声声呻吟和叹息。门外的天空暗了又明、明了又暗,窗外的树叶落了又长、长了又落,父亲度日如年地挨过了漫长的十二个春夏秋冬。

母亲自始至终无微不至地照顾父亲,没有让父亲在床上躺过一天。然而,父亲还是越来越消瘦,眼窝深陷,头低垂着,背佝偻着,全身只剩下皮包骨头。饭吃得越来越少,两碗、一碗、大半碗、半碗、小半碗……父亲便秘,两三天甚至更长的时间大便一次,吃多了肚子胀而又排不出来。父亲一年要发两三次病,发病时眼睛发白,口吐白沫,手脚剧烈地抽搐,全身肌肉痉挛变形。那种情形让我钻心地疼痛,恨不得拔出那颗罪恶的栓砸得粉碎,叫它万世不得翻身!有时,我甚至希望父亲早日离开人世,免受病魔惨绝人寰的摧残。

1998年农历七月二十六日清晨,当朝阳冉冉升起的时候,父亲却永远地与世长辞了,享年六十六岁。父亲一定死不瞑目,他多么想拥有一次回光返照的机会,对十二年如一日悉心照料他的母亲道一声感谢,多么想儿女们守在身边陪他走完最后一程,然而,没有,都没有!

在那些哀乐低回的日子里,我一遍遍地诅咒命运的无情,一次次地谴责自己的罪过。这十二年里,我两次高考落榜,不知给以我为荣的父亲带去多少精神上的打击!古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这时我二十有七,却没结婚成家。作为一个旧社会出生的农民,父亲一定对此牵肠挂肚、不能释怀。我为此而抱憾终生,真乃“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还记得,侄子晚上呱呱坠地后,天还没亮,父亲就跑到周溪街上买来新鲜的鲫鱼,为嫂子补身子。侄女读幼儿园时,父亲坐在椅子上,津津有味地看着她表演《一朵小小的蝴蝶花》,笑得合不拢嘴。

在那些哀乐低回的日子里,我一次次地凝视着安静平躺的父亲,觉得父亲大病的根源是为儿女们操劳过度,从来没有好好地享过一天福。现在,父亲终于解脱了,有如凤凰涅槃般重获新生!父亲终于告别命运的苦难和不公,去天堂过着无拘无束的生活了!

父亲入殓时,我奋力挣开众人的阻拦,用双唇轻轻地吻了一下父亲冰凉的额头。父亲,亲爱的父亲,请带着儿子的体温通往你的幸福之路吧!请接受儿子至高无上的感激、歉意和崇敬!

安息吧,父亲,我最最亲爱的父亲!

天上人间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从此,父亲在儿女们无比的愧疚和依恋中永远地诀别了。

曾几何时,姐妹们说起父亲的往事,便哽咽难言、涕泗横流;曾几何时,我梦见父亲在痛苦地抽筋、呻吟,梦断魂惊,泪湿枕畔;曾几何时,我推开同事的房门,见其父子同桌对弈,一股酸楚涌上心头,转身跑到自己房间泣不成声……

我常常想:《红楼梦》散佚后四十回而成残稿,却成为中国古典小说的高峰;维纳斯雕塑残缺双臂,却依然成为世界艺术的高峰。同样,那枚邪恶的血栓锁住父亲五分之一的生命历程,却丝毫没有影响父亲平凡中的伟大,父亲永远是巍然屹立在儿女心中的高峰!

父亲长眠的地方很美。墓地坐落在一片坡地的高处,与我家房屋隔湖相望。四周是一望无垠的田野,春天簇拥着黄灿灿的油菜花,秋天结满雪白如云的棉花。这,一定是父亲喜欢的景致。有一句歌词仿佛为此而作:“那坟前开满鲜花,是你多么渴望的美啊!你看啊,漫山遍野,你还觉得孤单吗?你听啊,有人在唱那首你最爱的歌谣啊!尘世间多少繁芜,从此不必再牵挂……”

只要回家,我就会去那里走走。洒上几滴酒,点燃一支烟,插上一炷香,深鞠三个躬,烧上一捆纸,放一挂长长的鞭炮……我爱听鞭炮震耳欲聋的声音,爱看香和纸的余烟袅袅升起,或是驻足坟前一言不发,心里默默地祈祷,祈祷父亲永远告别人间的痛苦,在天上如侠客一般风驰电掣,像高胡拉出的赣剧旋律一样行云流水,真正成为一条自由翱翔的龙!

父亲的墓碑上,刻着我作的一首诗:“吾父当抒叹,英明万世传。白手把家兴,才德冲霄汉;卖屋送书愿,志酬历辛酸。晚年血栓患,苦痛谁堪言?夕照隐青冢,儿泪落关山。”

逝者长已矣,生者当珍重。现在,母亲身体健康,我与妹妹都已成家育子,很多晚辈读了大学、研究生,儿女们的日子过得还算甜美。也许,这是告慰父亲亡灵的最好礼物。

父亲,我永远怀念您!

(文章发表于《作家》2011年第11期)


原标题:怀念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