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诵读科学经典,弘扬科学精神”——大家好,我们来自中国科学院文献情报中心研究生党支部,我是韩小龙,我是解贺嘉,我是崔林蔚,我是张颖。今天,我们想要和大家分享的文章是梁启超先生的《科学精神与东西文化》一文。此文为梁启超1922年8月20日在科学社年会上的讲演,发表于《民主与科学》第4期,2003年4月出版。
梁启超先生出生于1873年,中国近代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史学家、文学家,戊戌变法(百日维新)领袖之一。曾倡导文体改良的“诗界革命”和“小说界革命”。其著作合编为《饮冰室合集》。以下是正文:
(一)
近百年来科学的收获如此丰富:我们不是鸟,也可以腾空;不是鱼,也可以入水;不是神仙,也可以和几百千里外的人答话……诸如此类,哪一件不是受科学之赐?任凭多么顽固的人,谅来“科学无用”这句话,再不会随意说出口。可是,中国为什么直到今日还得不着科学的好处?我们为什么直到今日依然成为“非科学的国民”呢?我想,中国人对于科学的态度,有根本不对的两点:
其一,把科学看太低了,太粗了。我们几千年来的信条,都说的“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德成而上,艺成而下”这一类话。多数人以为:科学无论如何如何高深,总不过属于艺和器那部分,这部分原是学问的粗迹,懂得不算稀奇,不懂得不算耻辱。又以为:我们科学虽不如人,却还有比科学更宝贵的学问——什么超凡入圣的大本领,什么治国平天下的大经纶,件件都足以自豪,对于这些粗浅的科学,顶多拿来当一种补助学问就够了。因为这种故见横亘在胸中,所以从郭筠仙、张香涛这班提倡新学的先辈起,都有两句自鸣得意的话,说什么“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两句话现在虽然没有从前那么“时髦”了,但因为话里的精神和中国人脾胃最相投合,所以话的效力,直到今日,依然变相存在。老先生们不用说了,这几年所谓的新思潮、所谓的新文化运动,大家不都是认为蓬蓬勃勃有生气吗?试着检查一检查它的内容,大抵最流行的莫过于讲政治上、经济上这样主义那样主义,我替它起个名字,叫作“西装的治国平天下大经纶”;次流行的莫过于讲哲学上、文学上这种精神那种精神,我也替它起个名字,叫作“西装的超凡入圣大本领”。至于那些脚踏实地、平淡无奇的科学,试问有几个人肯去讲求?学校中能够有几个像样子的科学讲座?有了,几个人肯去听?出版界能够有几部有价值的科学书,几篇有价值的科学论文?有了,几个人肯去读?我固然不敢说现在青年绝对的没有科学兴味,然而兴味总不如别方面浓。须知,这是积多少年社会心理遗传下来!认为科学“艺成而下”的观念,牢不可破,直到今日,还是最爱说空话的人最受社会欢迎。做科学的既已不能如别种学问之可以速成,而又不为社会所尊重,谁肯埋头去学它呢?
其二,把科学看得太呆了,太窄了。那些绝对的鄙厌科学的人且不必责备,就是相对的尊重科学的人,还是十个有九个不了解科学性质。他们只知道科学研究所产生结果的价值,而不知道科学本身的价值;他们只有数学、几何学、物理学、化学等概念,而没有科学的概念。他们以为学化学便懂化学,学几何便懂几何;殊不知并非化学能教人懂化学,几何能教人懂几何,其实是科学能教人懂化学和几何。他们以为只有化学、数学、物理、几何等才算科学,以为只有学化学、数学、物理、几何才用得着科学;殊不知所有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等,只要够得上一门学问的,没有不是科学的。我们若不拿科学精神去研究,便做哪一门子学问也做不成。中国人因为始终没有懂得“科学”的意义,所以五十年来有人奖励学制船、学制炮,却没有人奖励学科学;近十几年学校里都教的数学、几何、化学、物理,但总不见教会人做科学。或者说:只有理科、工科的人们才要科学,我不打算当工程师,不打算当理化教习,何必要科学?中国人对于科学的看法大都如此。我大胆说一句话:中国人对于科学这两种态度倘若长此不变,中国人在世界上便永远没有学问的独立,中国人(不久)必要成为现代被淘汰的国民。
(二)
科学精神是什么?我从最广义解释:“有系统之真知识,叫作科学,可以教人求得有系统之真知识的方法,叫作科学精神。”这句话要分三层说明:
第一层,求真知识。知识是一般人都有的,甚至连动物都有。科学所要给我们的,就是争一个“真”字。一般人对于自己所认识的事物,很容易便信以为真;但只要用科学精神研究下来,越研究越觉求真越难。
我们想对于一件事物的性质有真知灼见,很不容易。要钻在这件事物里头去研究,要绕着这件事物周围去研究,要去这件事物的“高处”去研究,种种分析研究结果,才把这件事物的属性大略研究出来,算是从许多相类似、容易混杂的个体中,发现每个个体的特征。换一个方向,把许多同有这种特征的事物,归为一类,把许多类归为一部,许多部归为一组,这样综合研究的结果,算是从许多各自分离的个体中,发现出它们相互间的普遍性。经过这种种功夫,才容许你开口说“某件事物的性质是怎么样”。这便是科学第一件主要精神。
第二层,求有系统的真知识。知识不单是求知道一件一件事物便了,还要知道这件事物和那件事物的关系,否则零头断片的知识全没有用处。知道事物和事物相互关系,而因此推彼,从已知求出未知,叫作有系统的知识。
科学家以许多有证据的事实为基础,逐层逐层看出它们的因果关系,发明种种含有必然性或含有极强盖然性的原则,好像拿许多结实麻绳组织成一张网,这网愈织愈大,渐渐地涵盖到这一组织的全部,便成了一门科学。这是科学第二个主要精神。
第三层,可以教人的知识。知识有一个要件,要能“传与其人”。人类文化所以能成立,全由于一人的知识能传给多数人,一代的知识能传给次代。我费了很大的工夫得一种新知识,把它传给别人,别人费比较小的工夫承受我的知识之全部或一部分,同时腾出别的工夫又去发明新知识。如此教学相长,递相传授,文化内容,自然一日一日地扩大。倘若知识不可以教人,无论这项知识怎样的精深博大,也等于“人亡政息”,于社会文化绝无影响。中国凡百学问,都带一种“可以意会,不可以信传”的神秘性,是把知识传播出去的最大障碍。
中国学问,本来是由几位天才绝特的人“妙手偶得”——本来不是按部就班的循着一条路去得着,又怎么会把一条应循之路指给别人?科学家恰恰相反,他们(所拥有的)一点一滴知识,都是由艰苦经验得来;他们说一句话总要举出证据,自然要将证据的如何搜集、如何审定一概告诉他人;他们主张一件事总要说明理由,理由非能够还原不可,自然要把自己思想经过的路线,顺次详叙。所以别人读他一部书或听他一回讲义,不仅能够承受他研究所得之结果,而且能一并承受他如何能研究得此结果之方法,而且也可以用他的方法来批评他的错误。方法普及于社会,人人都可以研究,自然人人都会有发明。这是科学第三种主要精神。
(三)
中国学术界,因为缺乏这三种精神,所以生出如下之病症:
一、笼统。标题笼统——有时令人看不出他研究的对象为何物。用语笼统——往往一句话容得几方面解释。思想笼统——最爱说大而无当不着边际的道理,自己主张的是什么,和别人不同之处在哪里,连自己也说不出。
二、武断。立说的人,不必承担找寻证据、说明理由的责任,判断下得容易,自然流于轻率。许多名家著述,不仅违背真理而且违反常识的,往往而有。因为没有讨论学问的公认标准,即使知道他判断谬误,也没有人能反驳他,谬误便日日侵蚀社会人心。
三、虚伪。武断是无心的过失。既容许武断,便也容许虚伪。虚伪有二,一是语句上之虚伪,如隐匿真证、杜撰假证或曲说理由等;二是思想内容之虚伪,本无心得,貌为深秘,欺骗世人。
四、因袭。把批评精神完全消失,而且没有批评能力,所以一味盲从古人,剽窃些绪余过活。所以思想不能随着时代所需而开拓,反倒留着许多沉淀废质,在里头为营养之障碍。
五、散失。有一两位思想伟大的人,对于某种学术有新发明,但是没有传授于人的方法,这种发明,便随着本人的生命而中断。所以他的学问,不能成为社会之遗产。
以上五件,虽然不敢说是我们思想界固有的病症,这病最少也自秦汉以来受了两千年。我们若甘心抛弃文化国民的头衔,那便无话可说!若还舍不得,试想,两千年思想界内容贫乏到如此,求学问的途径榛塞到如此,长此下去,何以图存?想救这病,除了提倡科学精神外,没有第二剂良药了。
其实科学精神之有无,只能用来横断新旧文化,不能用来纵断东西文化。若说欧美人是天生的科学的国民,中国人是天生的非科学的国民,我们可绝对不能承认。拿我们战国时代和欧洲希腊时代比较,彼此都不能说是有现代这种崭新的科学精神,彼此却也没有反科学的精神。秦汉以后,反科学精神弥漫中国者两千年;罗马帝国以后,反科学精神弥漫于欧洲者也一千多年。两方比较,我们隋唐佛学时代,还有点“准科学的”精神不时发现,只有比他们强,没有比他们弱。我所举五种病症,在他们的教会垄断学问的时代,件件都有;直到文艺复兴以后,逐渐把思想界的健康恢复转来,所谓科学者,才种下根苗;讲到枝叶扶疏,华实烂漫,不过最近一百年内的事。一百年的先进后进,在历史上值得计较吗?只要我们不讳疾忌医,努力服用这剂良药,只怕将来升天成佛,未知谁先谁后哩!
(朗诵文摘编自《科学精神与东西文化》,原文作者:梁启超,朗诵人:韩小龙 崔林蔚 张颖 解贺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