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安泰:论诗之风格

“风格”一辞,在文学批评中,今成习见,而古则罕觏。古以风格品第人物,盖犹风度、品格之约辞,译以今义,实全人格之总称也。《晋书·和峤传》:

少有风格,慕舅夏侯玄之为人,厚自崇重,有盛名于世。

《庾亮传》:

风格峻整,动由礼节,闺门之内,不肃而成。

《世说新语》:

李元礼风格秀整。

既言仪表,兼综襟抱,大自立身处世之道,细至室家践履之私,靡不贯焉。颜之推《颜氏家训》云:

古人之文,宏材逸气,体度风格,去今实远;但缉缀疏朴,未为密致耳。(《文章》第九)

刘勰《文心雕龙》云:

汉世善驳,则应劭为首;晋代能议,则傅咸为宗。然仲瑗博古,而铨贯有叙;长虞识治,而属辞枝繁。及陆机断议,亦有锋颖,而谀辞弗剪,颇累文骨。然亦各有美,风格存焉。(《议对》)

测其涵义,亦殊广泛。诚以表里精粗,宜有定界,专篇立论,斯能透辟;倘取浑含之称,而作垺郭之辞,譬犹六合之赋,徒贻辞费之讥耳。故以颜、刘之精论文事,而犹不阐风格之旨也。

近顷论文,始侈谈风格。然辞意所属,多模糊影响,殊不清晰。其选译外藉者,亦颇蹖驳,不易划定义界。(英文Style,近人译作风格。傅东华谓此名词之义界,几千年来批评家与哲学家聚讼不决。)郭绍虞云:“由文之形式言,语其广义而说得抽象些,便是风格;语其狭义而说得具体一些,便是体制。”(《中国文学批评史》第四编第二章第三节)语意实为着实,顾亦不甚确当。夫风格者,足以包括形式,固不限于形式也;足以包括体制,而非外于体制也。以形式定风格,既偏而不全;以风格对体制,尤拘而寡要。惟郭氏之诠风格也,独取《文心》之《体性》篇,则颇具卓见。《体性》篇曰:

气以实志,志以定言,吐纳英华,莫非情性。是以贾生俊发,故文洁而体清;长卿傲诞,故理侈而辞溢;子云沉寂,故志隐而味深;子政简易,故趣昭而事博;孟坚雅懿,故裁密而思靡;平子淹通,故虑周而藻密;仲宣躁锐,故颖出而才果;公干气褊,故言壮而情骇;嗣宗俶傥,故响逸而调远;叔夜俊侠,故兴高而采烈;安仁轻敏,故锋发而韵流;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辞隐。触类以推,表里必符;岂非自然之恒资,才气之大略哉!

以其为人之风格而论其为文之风格,移用之迹,昭然若揭矣。至其论八体也,一曰典雅,二曰远奥,三曰精约,四曰显附,五曰繁缛,六曰壮丽,七曰新奇,八曰轻靡,虽均以辞貌言,属诸形式,而探本推原,亦关为人。故曰:“各师成心,其异如面”;又曰:“八体屡迁,功以学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气。”今舍体之所由来之性,而执性之所表出之体以诠风格,不几舍本而逐末耶?抑所谓“触类以推,表里必符”者,又孰表而孰里乎?故以体性诠风格可也。以体制为风格,因而以风格专属形式,不惟于风格之涵义有偏而不全之失,似亦暗于风格之来源,实与人格有莫大之关系也。

盖人之禀赋,必有不齐,于人人所共有之通性外,又必有其“自性”(即所谓“个性”);其发为文辞也,于人人所共有之通法外,又必有其“自法”(即所谓“手法”)。“自性”藏于内容之中,而“自法”见于形式之表。“自性”为情意中所不能掩饰之特质,情意虽同,而包蕴之特质各异。如同为壮烈之作,而曹操之作风不同于岳飞;同具柔婉之美,而潘岳之作风不同于秦观,则以各人之“自性”不同也。“自法”为抒写时所习用之笔论,抒写虽同类而运用之笔调各异。如同以古体诗为抒写之工具,而李白之作不同于杜甫,苏轼之作又异黄庭坚,虽相摹拟者亦不能不各存面目(如苏轼之学陶,黄庭坚之学杜),则以各人之“自法”不同也。以特殊之“自性”运以特殊之“自法”,而风格于是乎成。故风格也者,不仅存于形式,不仅存于内容;亦可见于形式,亦可见于内容。取一时代之特著者以与各时代较,斯成一时代之风格;取一人之独具者以与人人较,斯成一人之风格。抑就一时代中之多数作家而论,必有所同然,又必有所独具。其所同然者,时代之风格也;其所独具者,一家之风格也。又一家之作品,虽各体互异,而必有其“自性”与“自法”渗透于其间;其互异之各体,为他家所特有,而渗透于其间者,则非他家所得混同也。明乎此,则风格一辞之真谛得矣。昔之以体制言者,形式中之风格也;以才性言者,内容中之风格也;言皆得其一偏。惟兼取体制与才性以解释风格,庶乎近之。

风格之义界,固如上述;但以风格与他辞并举时,则风格每专属形式。因我国辞例,曩有独用则宽、伴用则窄之别,故当两辞并举时,两辞均减损其原有之涵义。例如洪迈《容斋诗话》(五)云:

皇甫湜、李翱虽为韩门弟子而皆不能诗。浯溪石间有湜一诗,为元结而作,其词云:“次山有文章,可惋只在碎。然长于指叙,约洁多余态。心语适相应,出句多分外。于诸作者间,拔帜成一队。中行虽富剧,粹美君可盖。子昂感遇佳,未若君雅裁。退之全而神,上与千年对。李杜才海翻,高下非可概。文于一气间,为物莫与大。先生路不荒,岂不仰吾辈。石屏立衙衙,溪口扬素濑。我思何人知,徙倚如有待。”味此诗,乃论唐人文章耳,风格殊无可采也。“乃论唐人文章”,是言其内容;“风格殊无可采”,则专论其形式矣。(批评文字,别有用法,详后。)

风格既可统摄体制与才性,故昔之评论文事者,或论其人而兼及其诗文,或专言其诗文,或以其人与其诗文交互言之,要皆足以见其一家之风格也。诗与文同,文繁诗简,兹即以诗论。

唐殷璠《河岳英灵集》,于所选各家,均附评论。其论李白云:

白性嗜酒,志不拘检。常林栖十数载,故其为文章,率皆纵逸。

其论高适云:

评事性拓落,不拘小节,耻预常科,隐迹博徒,才名自远。然适诗多胸臆语,兼有气骨,故朝野通赏其文。

又唐高仲武《中兴间气集》评论朱湾云:

从事率履正素,放情江湖。郡国交辟,潜跃不起,有唐高人也。诗体幽远,兴用洪深,因词写意,穷理尽性。

此皆先论作者之为人而及其诗者也。论其人兼及其诗,可见其人之风格,亦可见其诗之风格,盖相得而益彰。其有专言其诗者,殷璠论王维云:

维诗词秀调雅,意新理惬,在泉为珠,着壁成绘。一句一字,皆出常境。

此则直言其诗之风格矣。更有以其人与其诗文互言之者,殷璠论崔颢云:

颢年少为诗,名陷轻薄;晚节忽变常体,风骨凛然;一窥塞垣,说尽戎旅。

此则互言其人之风格与其诗之风格,密合无间,视分论其人与其诗或专论其诗者均较精当也。

人之风格如何,可以决定人品之高下。因之,诗之风格如何,亦可以决定诗品之高下。论人品者,每以极抽象之辞表之,如上举之“风格峻整”“风格秀整”之类是。因之,论诗品者,亦每以极抽象之辞表之,如“清新”“俊逸”之类是。盖诗具“活力”,忌“死执”,故论诗亦然。非风格之不可以具体说明也,具体说明时反不若抽象之圆通。故品论诗之风格者,每先立抽象之辞格,而后加之以疏说,或简要以解释其辞义,或假物以究极其旨归,其用意一也。我国评诗专著,以钟嵘《诗品》为首出。顾钟氏随人定品,不立专条。立专条以为评论风格准的者,自僧皎然《诗式》始。皎然《诗式》以十九字总括诗之风格,加以说明——

高风韵朗畅曰高。

逸 体格阔放曰逸。

贞 放词正直曰贞。

忠 临危不变曰忠。

节 持操不改曰节。

志 立性不放曰志。

气 风情耿介曰气。

情 缘境不尽曰情。

思 气多含蓄曰思。

德 词温而正曰德。

诫 检束防闲曰诫。

闲 性情疏野曰闲。

达 心迹旷诞曰达。

悲 伤甚曰悲。(此条独少二字,疑有脱文。)

怨 词理凄切曰怨。

意 立言盘泊曰意。

力 体裁劲健曰力。

静 意中之静曰静。

远 意中之远曰远。

十九格中,有专言人格者,如“临危不变曰忠”“持操不改曰节”是。有专言诗格者,如“体格阔放曰逸”“体裁劲健曰力”是。有互言人格与诗格者,如“放词正直曰贞”“词温而正曰德”是。不加类别,并为一谈,而其主旨则在标准诗之风格。以今日观之,虽若糅杂不纯,分辨未精;而以才性体制,俱存风格,不容离异,则犹是刘氏《文心》并言体性之遗意也。

后此,论诗之品格者,当推司空图之《诗品》。表圣《诗品》,区为二十四格,视皎然《诗式》尤细。比物取象,其说明亦较《诗式》为精妙。二十四品:曰雄浑,曰冲淡,曰纤秾,曰沉著,曰高古,曰典雅,曰洗炼,曰劲健,曰绮丽,曰自然,曰含蓄,曰豪放,曰精神,曰缜密,曰疏野,曰清奇,曰委曲,曰实境,曰悲慨,曰形容,曰超诣,曰飘逸,曰旷达,曰流动。每一品格,释以韵语,章十二句,句四字。例如“高古”条云:

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窅然空踪。月出东斗,好风相从。太华夜碧,人闻清钟。虚伫神素,脱然畦封。黄唐在独,落落玄宗。

体会精微,比象恰切,如僧道流之说法,如魏晋人之谈玄,自成体制,别饶风味,而各种至难理解之风格,均得窥见其大凡,诠释抽象名词之精妙,无有逾于此者,故后之品列文章风格者多师其法,如袁枚之《补诗品》(三十二首)、顾翰之《补诗品》(二十四则)、郭麐之《词品》(十二则)、杨伯夔之《续词品》(十二则),乃至马荣祖之《文颂》等,不惟以二字标准目同,即章十二句,句四字之韵文,亦无不同也。

特立品目以言风格,其所依据,端在文辞,不关才性,与吾上文所言“以特殊之自性运以特殊之自法,斯成其独具之风格”之说似不相符,而实不相犯。凡吾所言者,在风格之所由形成;而此则就已成之风格以立论也。就已成之风格观之,则非惟泛言风格可不涉才性,即品论作者亦可置其才性于度外。如孙绰评潘岳、陆机云:“潘诗烂若舒锦,无处不佳;陆文如披沙简金,往往见宝。”(《世说新语》记谢混述孙兴公语。)汤惠休评谢灵运、颜延之云:“谢诗如芙蓉出水;颜诗如错彩镂金。”张说评富嘉谟云:“富嘉谟文,如孤峰绝岸,壁立万仞,浓云郁兴,震雷俱发,诚可畏也。”其在《文心》《诗品》(钟嵘),类此者尤多;皇甫湜《谕业》专以比喻文字评当代文家之风格。其后若朱权之评诸家曲,洪亮吉之评诸家诗,张德瀛之评诸家词(朱文见《太和正音谱》、洪文见《北江诗话》、张文见《词徵》)均以具象之事物,为妙肖之譬况,对诸家之风格,作精要之品题,固不一涉才性也。

明王世贞《明诗评》,评明诗人自李梦阳至李东阳凡一百十八家,先系小传,次评其诗,略同殷璠、高仲武之例而不录原作。其评诗也,多取比象,或究原本,则较殷、高为尤精,盖兼师钟仲伟、司空表圣之《诗品》而为之者也。评诗如是,而诗之风格乃真较然大明,无得隐昧矣。随举一例,如评郑善夫曰:

善夫遭时不吊,抗疏削迹,日晏未炊,欣然自如,名山幽谷,芒簥几遍。诗规放少陵,兼目变故,时寓幽忧,或伤雅朴;如黄河积水,寒色千仞,石骨巉岩,俯入深涧。连城之璧,不损微瑕。

人格、诗格,相提并论,比象精确。断制谨严,深切著明,略无浮议,非真知灼见者,必不能为此。评列各家,勒成专著者,王氏此作以外,吾见实罕。就以前之评论诗人风格之专著言,不得不推王氏此作为巨擘矣。

总之,阐明风格之本质,则不能不探究作者之“自性”与“自法”,此就原理以立论也。品第风格之高下,则惟辞貌是求而不涉及其“自性”与“自法”亦未始不可,此就批评以立论也。原理必当推探本源,批评则不妨仅依形貌,故历来批评文字有极为精约,于一作家之风格仅以二三字品第即可仿佛其全貌者(如刘融斋以“高”“大”“深”三字评杜甫诗,王半塘以“清雄”两字评苏轼词之类),不能以一概论也。

以上言风格之意义,列举古人对于风格之批评文字而加以疏说。以下略述诗与人格之关系与诗之风格之养成。

诗格与人格之关系綦为密切。何则?诗为自性之表现。人之自性,半属先天之赋予,半属后天所养成。先天之赋予既不尽同,后天所养成尤多歧异,则其表现于诗也,不问其为因袭或创造,必有其不同与差异之点,故即其诗格可窥见其人格。此其一。诗为真情之流露。所谓“情动于中而形于色,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诗大序》)所谓“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均以诗为真情之流露也。“无邪”之义,实同“无伪”,意即真也。刘彦和曰:“五情发而为辞章”,又曰:“诗人篇什,为情而造文”,未有无情感之诗章而能动人者。盖读者之情,生自诗中之情,诗中之情,又生自作者之情。惟作者之真,斯读者之感深。刘融斋曰:“作者情生文,斯读者文生情;使情不称文,岂惟人之难感,在已先不诚无物矣。”(《艺概》)此诚不刊之论。夫“其情怯者其辞歧”,非可以矫饰假借而得真情也,其蕴蓄于中与流露于外者殆必相应,故即其诗格可窥见其人格。此其二。人之涉身处世,固各不同。即一人之身,前后亦时有差别。每见一集之中,少年所作与中年者不同,中年所作又与晚年者不同,则以其人前后之处境既变,其作品亦不得随之而变也。自然表现之诗章,实为最难掩饰之明据。故吾人可即其诗格以窥见其人格。此其三。以兹三者,证之史实,历验不爽。如读陶元亮之诗者,谁不知其有耿介拔俗之性?读杜子美之诗者,谁不知其有忠君爱国悯乱伤离之情?至若曹孟德之豪霸,刘越石之清刚,苏子瞻之旷达,唐子畏之轻佻,一读其诗,如相晤对,如亲謦欬。诗格与人格之不可分离也如此。古人谓读诗不可不知其人,今以为读其诗大率可以知其人也。

虽然,诗格与人格之表现,亦有不甚一律者。此其故在:一、因其人之禀赋于先天之情性与处事后之情性常不一致;二、因作诗期间与处事期间常不相应,每每未达时以诗自课,既达后无诗可传者;三、因处事以适应环境为主,而诗歌多出自性真。人格自处事中见,而诗格自性真中见;四、因时势之需求,于丰伟之功业中表现其人格,而只以诗歌为陶情淑性之具。职是之故,欲于其诗格中窥见其人格,殊非易事。河南亮节,作字不胜罗绮;广平铁石,赋心偏爱梅花。凡百艺事,均有此内外矛盾之现象,又不独于诗为然耳。《钤山堂诗》,何等温厚,而严嵩竟以擅杀忠良,不齿士类。《咏怀堂诗》,何等高洁,而阮大铖竟以媚附阉党,横死道左。若斯之流,其诗格与人格乃大相悬绝。则以诗格多得之先天之禀赋,而人格则每为物欲所转移,遂尔不相水乳也。使惟中不居权相之位,圆海获处盛平之时,其人格之表现或不至与其诗格径庭若是,亦未可知。

诗之风格之养成,除先天之性分外,人格之修养,不亚于文字之工力。其根诸先天性分者,自非华说之所能精,其关于人格修养者:第一、须有不屈不挠之意志;第二、须有洒然自得之襟抱;第三、须有洞澈人天之识见;第四、须有渣滓势利之趣尚;第五、须有独往独来之气概;第六、须有悲天悯人之情思。有一于此,可使其诗臻于高格。古之诗人,若曹子建、阮嗣宗、刘越石、左太冲、陶渊明、谢康乐、王摩诘、孟浩然、李太白、杜子美、韦苏州、元次山、韩退之、柳子厚,以至梅圣俞、苏子美、苏子瞻、黄鲁直、陈无己、陆务观、谢皋羽、元裕之等,其足以卓然名家者,胥有得于此者也。苟非然者,如齐、梁之诗家江淹、柳浑、何逊、徐摛辈,晚唐之诗家温庭筠、许浑、杜荀鹤辈,非不声律妍美,雕缋满眼,然终不预于高格之列。盖与其仅于文字上求风格之遒上,不若从事于人格之修养之为得也。

诗之风格之遒上,有恃乎人格之修养,固矣。顾风格之品题,则亦殊难定一不变之标准。有某甲认为高格,而某乙以为平无奇者;有当时极受称赞,而后世以为卑下者。盖一种作品之风格,客观之存在固有必然性,而因批评者主观之不同,每每构成多种之或然性。所观察之体面不同,自生不同之论断,作品之本身固屹然不变也。例如李义山之诗,在主意味者观之,谓其“含蓄”;在主采藻者观之,谓其“秾艳”;在主骨格者观之,谓其“厚重”。含蓄可,秾艳亦可,厚重亦无不可,均不失为义山诗之风格也。又如孟东野之诗,韩愈称其“刿目鉥心,刃迎缕解,钩章棘句,掐擢胃肾,神设鬼施,间见层出”(《贞曜先生墓志铭》)。又云:“有穷者孟郊,受材实雄骜。冥观洞古今,象外逐幽好。横空盘硬语,妥贴力排奡。敷柔肆纡余,奋猛卷海潦。荣华肖天秀,捷疾逾响报。”(《荐士诗》)而苏轼《读东野诗》云:“孤芳擢荒秽,苦语余诗骚。水清石凿凿,湍急不受篙。初如食小鱼,所得不偿劳。又如煮彭越,竟日嚼空螯。要当斗僧清,未足当韩豪。人生如朝露,日夜火消膏。何苦将两耳,听此寒虫号。”严羽《沧浪诗话》云:“孟郊之诗,憔悴枯槁,其气局促不伸。”(他如李观、元好问等之评,颇空洞,不具引。)韩主骨格才力,而苏、严主气象意度,所观察者不同,故论断若是其悬绝也。然东野固自言“诗骨耸东野,诗涛涌退之”(《戏赠无本》)。则东野诗实有意以骨力见长者,退之之评,为得其真。顾有所长亦有所短,东坡、沧浪之论,亦不为无见耳。

诗之风格之高下,既无一定之标准,然则人格之修养,又何补于诗乎?曰:风格之品题存乎人,风格之养成存乎我:存乎人者无定位,存乎我有定质,吾求其存乎我者而已。我诗果高格,则批评者使非眼识不充,必以高格相许。间或议论不公,亦属一人之私言,无伤吾诗之真价也。养成风格之先决问题,仍当在人格之修养。李调元曰:“诗以人品为第一。”(《诗话》卷下)人格高尚而不能诗者有矣,断未有人格卑鄙而诗之风格能臻遒上者。即才性颇高之徒,以抗尘走俗之故,亦每每能贬损其诗格,所谓“一行作吏,此事遂废”者靡论已,其不废此事者,亦极易贬损其高格也。(非谓诗人不能作吏,亦非谓作吏之诗人必贬损其诗格,间有此种现象而已。)诗人行为不受拘束,放浪形骸之外者,历有所闻,然此其所失在功业名位,与人格无关。人格高尚,非必如道学家之正心诚意,规行矩步也,凡不卑污苟贱,能保性情之真者,均无害其为高尚之人格。功业大小与名位高下,固若可以影响其人格因及其诗格,仅在其体貌而已,不关乎质素也。“诗人少达而多穷”,史实具在,正可按索。其有名位显达而风格高华若王摩诘、晏同叔之流,则在其才性与遭遇相适,又不关乎名位也。陶公高格,冠绝古今,而涉足公门,即萌退志,其故亦可以思矣。

人格既有相当之修养,于是乃通观各种诗格而作初步之肄习,使辞足达意,笔能从心;于是乃择其与己之才性最相接近者悉心揣摩焉,使有合于古而不至漫无所归。于是乃本之既熟习而有得者,运之以独创之精神,以成其为独自之风格。夫如是,乃真足以名家矣。古之能卓然有所树立称为名大家者,虽其才性之高下厚薄不同,用力之浅深久暂不同,其风格之养成,殆莫不由斯道也。先之以人格之修养,继之以悠久之工力,终之以戛戛独造之精神,而其诗犹无杰出之风格者,吾不信也。不过究极风格之高下,仍有恃乎先天之才性而已。

(原载《龙凤》第1期,194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