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云翼:南宋的白话词

词到了南宋,发展得更有劲了。有专集流传下来的词人,至少有一百五十家以上。其无专集而有作品流传的更多了。不过“词至南宋而繁,亦至南宋而弊。”(宋徵璧语)除了少数的天才作家有成就外,大多数的作者都是讨生活于模拟因袭的路上去了。大体分析起来,可以说南宋有两种词人:一种是白话词人,一种是乐府词人。南宋的前期,是白话词发展的时候;南宋的后期,则是乐府词盛行的时候

请先讲南宋的白话词人。

在北宋末年盛行的乐府词,跟着北宋之亡而消衰了。那时许多南渡词人,都是满怀感慨,要尽量表白出来而后快,哪还有心思去调音韵,讲严格的词律?就是说,这时的词人不是为燕乐而作词,乃是为抒写自己的胸怀而作词了。因此,词便自然而然的脱离乐府的关系了。如张元幹、杨炎正、吕渭老、张孝祥、叶梦得、杨无咎、陈与义、周紫芝、陈克、赵师秀、赵长卿、侯寘、曾觌、赵彦端这般词人,都是喜欢用白话来写词的,都是拿词来表白自己的。到了朱敦儒、辛弃疾等起来,更专向白话词一方面努力了。

他们这一派词人的好处,就是能够用活泼的文字,来表现作者的真性情。用词而不为词所使,使每一个词人的个性的风格,都能在词里面活绘出来。这一方面把词的应用的范围扩大了,一方面把词的文学的价值也抬高了。

南宋的白话词人,最伟大的要算朱敦儒、辛弃疾、陆游、刘过、刘克庄几位。

朱敦儒(1081-1159),字希真,河南洛阳人。他的生卒年不可考。大约生于神宗元丰初年,死于孝宗淳熙初年。他年少时,志行很高,以布衣而负朝野之望。初不肯做官。高宗时,屡次召他,才应征为秘书省正字兼兵部郎官。迁两浙东路提点刑狱。后以“专立异论”的罪名,为谏议大夫汪勃劾免。秦桧当国的时候,喜用文人,除教儒为鸿胪少卿。桧死后,敦儒也被废了。著《樵歌》三卷。

敦儒是一位乐天自适的词人,他的词很有清淡萧疏之致。例如:

摇首出红尘,醒醉更无时节。活计绿蓑青笠,惯披霜冲雪。

晚来风定钓丝闲,上下是新月。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鸿明灭。

(《好事近》,《渔父词》)

先生杖是生涯,挑月更担花。把住都无憎爱,放行总是烟霞。飘然归去,旗亭问酒,萧寺寻茶。恰似黄鹂无定,不知飞到谁家。

(《朝中措》)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慢带疏狂。曾批给露支风敕,累奏留雲借月章。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鹧鸪天》)

敦儒的词真是词中的逸品。许多词论家都称赞他的词。黄昇《花庵词选》说:“希真京都名士,词章擅名,天资旷远,有神仙风致。”汪叔耕称《樵歌》:“多尘外之想;虽杂以微尘,而其清气自不可没。”近人胡適则拿朱敦儒比陶潜(《词选》)。

辛弃疾(1140-1207) 是南宋第一大词人。字幼安,号稼轩,济南历城人。与女词人李清照是同乡。生于宋高宗绍兴十年,那时宋室已经南渡十馀年,造成偏安之局了。他二十岁时,适金主亮大败北返,被杀;耿京在山东起兵,自称天平节度使,节制山东河北诸军,用弃疾掌书记。后弃疾劝耿京归附南宋,耿京便派他奉表南归。不幸这时耿京忽为其部下张安国所杀以降金。弃疾驰返海州,立即召集旧部,夜袭金营,生擒张安国回来,戮之于市。这件事很受高宗的赏识,差他为江阴签判。后来一级一级的升官,到四十岁时,他已做到湖南安抚使了。那时正湖湘盗起,声势浩大,弃疾以最敏捷的手段讨平之。并创设飞虎营,雄镇一方。他做江西安抚使的时候,恰遇江右大饥,他也用很简单的方法救济了多数的民众。朱熹称赞他“虽只粗法,便有方略”。后韩侂胃倡议伐金,弃疾此时年已很老,却是最主张恢复中原的一个,极力赞成韩侂胄北伐的主张。我们读了他的《鹧鸪天》,便知道这位老英雄缅想少年时代的抱负,真有无穷的感慨!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檐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䩮,汉箭朝飞金仆姑。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弃疾死时,正是韩侂胄的北伐军败后,主和的人杀了韩侂胄的头向金人求和的那年。他身后的恩荣都被主张北伐的关系全被剥削了。直到宋末德祐初年,朝庭始允许谢枋得的请求,追赠少师,谥忠敏。著有《稼轩词》。

弃疾的词,方面最多,造诣也至高。许多人都把他目为豪放派的作家,这是只看着他的一方面。弃疾的那枝笔是无施不可的。他的词有悲壮,有苍凉,有哀艳,也有放浪、颓废、游戏、诙谐…他的怀古长调,固然是激扬奋厉,极回荡豪放之能事;他的抒情曼词,也极其悱恻缠绵,昵狎温柔;特别是他的那些抒写性情,描绘山水田园风物的词,最足以代表作者的艺术。例如:

万事雲烟忽过,百年蒲柳先衰。而今何事最相宜?宜醉,宜游,宜睡。早趁催科了纳,更量出入收支。乃翁依旧管些儿:管竹,管山,管水。

(《西江月・示儿曹以家事付之》)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鋤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看剥莲蓬。

(《清平乐・博山道中即事》)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茆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

千峰雲起,聚雨一霎儿价。更远树斜阳,风景怎生图画?青旗卖酒,山那畔别有人家。只消山水光中,无事过者一夏。

午醉醒时,松窗竹户,万千潇酒。野鸟飞来,又是一般闲暇。却怪白鸥,觑着人欲下未下。旧盟都在,新来莫是,别有说话?

(《醜奴儿近・博山道中效李易安体》)

昨日春如十三女儿学绣,一枝枝不教花瘦。甚无情便下得雨风僽,向园林铺作地衣红绉!而今春似轻薄浪子难久!记前时送春归后,把春波都酿作一江醇酎。约清愁,杨柳岸边相候。

(《粉蝶儿・晋臣赋落花》)

辛弃疾天分极高,才气极大,又有繁复回荡的生活做背境,自然会产生伟大的成就。他的长词和小词都做得好,具有纵横豪放、淋漓忞肆的创造精神,亦间有温婉秾丽之作。王国维(《人间词话)称他为南宋第一词人;周济《论词杂著》则说他的词还在苏轼之上;纪昀《四库提要》则说他“能于剪红刻翠之外,屹然别立一宗”。这都是很确当的批评。

陆游(1125-1210) 是辛弃疾一派的词人。字务观,越州山阴人。生于北宋宣和七年,以荫补登仕郎,赐进士出身。范成大帅蜀时,游为参议官。嘉泰初,诏同修国史兼秘书监,以宝章殿待制致仕。卒于嘉定三年。有《剑南词》。

游为人浪漫不拘礼法,自号放翁,他的词也如其人:

一竿风月,一蓑烟雨,家在钓台西住。卖鱼生怕近城门,况肯到红尘深处?潮生理棹,潮平系缆,潮落浩歌归去。时人错把比严光,我自是无名渔父。

(《鹊桥仙》)

采药归来,独寻茅店沽新酿。暮烟千嶂,处处闻渔唱。

醉弄扁舟,不怕粘天浪。江湖上,这回疏放,作个闲人样。

(《点绛唇》)

陆游不但会做疏狂颓放的词,他也能做慷慨多感的词,如:

雪晓清笳乱起,梦游处不知何地。铁骑无声望似水。想关河,雁门西,青海际。睡觉寒灯里,漏声断,月斜窗纸。自许封侯在万里。有谁知?鬓虽残,心未死!

(《夜游官·记梦》)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戌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诉衷情》)

原来陆游也是一位极力主张北伐的老英雄,他是“惊壮志成虚”才“洒清泪”的。他的词境界很多。刘克庄《后村诗话》说他:“其激昂感慨者,稼轩不能过;飘逸高妙者,与陈简斋、朱希真相颉頏;流丽绵密者,欲出晏叔原、贺方回之上。”此语信然。

刘过(1154-1206) 也是辛派的词人。字改之,号龙洲道人,襄阳人(一说太和人,又一说新昌人)。他也是极力主张北伐的一个,曾上书请光宗过宫,并致书宰相陈恢复方略。不用。乃放浪江湖,啸傲自适。宋子虚称为天下奇男子。他没有做过什么大官,生卒年月也不可考。著有《龙洲词》。

他所作长词,跌宕淋漓,异常有力,很受弃疾的影响。小词尤明快可爱:

情高,意真。眉长,鬓青。小楼明月调筝,写春风数声。思君,忆君,魂牵,梦萦。翠销香暖雲屏,更那堪酒醒!

(《醉太平》)

别酒醺醺诨易醉,回过头来三十里。马儿不住去如飞,牵一憩,坐一憩,断送煞人山与水。是则是功名终可喜,不道恩情拚得未?雲迷村店酒旗斜。去也是?住也是?烦脑自家烦恼你!

(《天仙子・初赴省》)

刘过的词也不是词律所能拘束的,他不喜雕琢模拟,要说什么便直说什么,那般自由放肆的磅礴精神,几乎要压倒辛弃疾。

刘克庄(1187~1269),字潜夫,号后村,福建前田人。以荫仕。因做《落梅》诗被劾免官,闲居很久。后理宗赏其才华,赐同进士出身,除秘书少监。从此知遇日隆,官臻龙图阁直学士。词有《后村别调》。

克庄最喜欢用白话写词,张炎《乐府指迷》称其词“直致近俗”。他的长词悲壮有气力,很似辛弃疾的境界。小词则另具新鲜风味:

官腰束素,只怕能轻举。好筑避风台护取,莫遣惊鸿飞去。团香玉温柔,笑顰俱有风流。贪与萧郎眉语,不知舞错《伊州》。

(《清平乐·赠陈参议师文侍儿》)

风萧萧,雨萧萧,相送津亭折柳条。春愁不自聊。 烟迢迢,水迢迢,准拟江边驻画桡。舟人频报潮。

(《长相思・舟上饯别》)

東缊宵行十里强,挑得诗囊,抛了衣囊。天寒路滑马蹄僵。元是王郎,来送刘郎。酒甜耳热说文章,惊倒邻墙,推倒胡床。旁观拍手笑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

(《一剪梅・余赴广东》)

辛派的词人没有一个不带几分疏狂气的,也没有一个不是表现几儿种词的境界的。大概他们都是天才横溢的作家,决不是一种作风关得住他们的。白话词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是最高的发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