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子花与毛边书

菜场门口老妇人从乡下剪来的新鲜栀子花,我买了一束,插于净水玻璃瓶,一派清幽,阵阵馨香。

汪曾祺说:“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就是这种香,我却不想掸开。作家阿来闻栀子花,用了一个“听”的姿态,他说:“真的听见那夺魄香气脚步轻盈,缥缈而来。”杨万里写栀子香“幽馥暑中寒”,也极为贴切。 重瓣栀子,又名牡丹栀子,饱满丰腴,鼓鼓的花苞,绿褶子里露出白里子,绿得葱茏,白得无瑕,搭配出清新色彩。取两三朵,不用插瓶,横着放在白瓷浅碟里,不一会儿,花瓣就打开了,香味也溢了出来。 栀子花适合放在书房,清净无染,一点清水就够。因此,栀子花又叫水横枝。鲁迅《朝花夕拾》小引中写道:“广州的天气热得真早,夕阳从西窗射入,逼得人只能勉强穿一件单衣。书桌上的一盆水横枝,是我先前没有见过的,是一段树,只要浸在水中,枝叶便青葱得可爱。看看绿叶,编编旧稿,总算也在做一点事。”

年初,朋友送我一套毛边版《鲁迅全集》,繁体字,二十多本,占满一排书架。 我从书架上拿下《朝花夕拾》一册,又拿了一张明信片,慢慢裁起书来。梅雨天,刚从西湖边回来,鞋子、裤子、书包湿透,一坐到书桌前,还是觉得家中最舒服。 梅雨天,也是读书天。况且桌上有了这么一朵水横枝作为夏日案头清供,愈发觉得读书的日子静美极了。

鲁迅的《朝花夕拾》最初在《莽原》发表时,总题为“旧事重提”。1927年5月编订成书,更名为《朝花夕拾》。十篇回忆性散文,《阿长与〈山海经〉》《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父亲的病》《琐记》《藤野先生》《范爱农》等,这些短的故事,读书年代就读过,毕业后再读,现在又读,一读再读,人物依旧鲜活,一一往心里钻,依然觉得是神来之作,让人一再感慨,鲁迅的文字是无法攀越的高峰,是美的享受。

窗外的雨不歇,栀子沾水,芭蕉叶响,此时读毛边书充满仪式感。“嚓嚓嚓”的裁书声,让人上瘾。曾看到有网友抱怨:“不知道发明毛边本的意义何在,现代人生活是多无聊才发明这种看一页撕一页的书,浪费半个小时把整本书全部割开,还割着自己了。”

咳,毛边书要一边读一边割!读毛边书不宜在路上读,不宜躺床上读,毛边书要放在书桌上,就像吃饭时,将餐盘放在餐桌上。毛边书还需要一张书签或者一把裁纸刀,放在书本的右边,如果你是左撇子,放在书本左边亦是可以的,就像用餐前,我们将刀叉筷子搁在餐盘的边上。

这时,可以开动了。读一页,裁一页,如同吃饭,就是为了让你慢下来,夹一口,吃一口,细嚼慢咽。没有人将一碗饭一筷筷全部夹到嘴中再统一下咽,撑不破嘴巴,也会撑破食管。读毛边书亦然,一次性裁完,再读,那半个小时的裁书,真是纯粹机械动作了,自然是又累又无聊,也无法体会到正襟危坐的读书庄严之感,更没有裁完一本书代表读完一本书的成就感。

鲁迅也是毛边书的拥护者,他曾和北新书局的主持者李小峰约定:“别的不管,只是我的译著,必须坚持毛边到底!”但,后竟如何呢?鲁迅发现,老板送给他的五部或十部,确是毛边,不过在书铺里,却发现了毫无“毛”气。盖因反对毛边装订的不在少数,当时福建一个学校的图书馆馆员方传宗,就曾吐槽,毛边装订在作者是作品“内容浅薄的掩丑”,对于读者,“两百多页的书要受十多分钟裁剖的损失”。鲁迅看了,不觉满肚子冤屈,最后不得不妥协,“归根结底,他们都将彻底的胜利”。

但我以为,读一页,裁一页,在带着栀子冷香的书卷气中,享受阅读古老而奢靡的乐趣。这种乐趣,是非毛边书不能给予的。

暑气正自上升,栀子花香,那么清凉,一拨一拨的,清清幽幽,姗姗可爱。在这来来去去、时断时续的梅雨季中,栀子花与静室裁书最为相配了。

原标题:栀子花与毛边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