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探索奖”得主王佳伟:草木间探索“无用之用”(下)

所以,王佳伟的科研工作“有用”吗?

一些工作还是有应用前景的:他们为水稻根系绘制的单细胞图谱,为未来通过人工定制根系提升营养吸收奠定了基础;他们在探索把一年生的作物改造为多年生作物,比如,多年生的油菜,不需要每年播种便可以连年收获;他们试图缩短果树的童期,从而提升育种效率,尽快收获果实……

他们还建立了两种多年生的模式植物——须弥芥和糖芥,让更多科研团队可以探索那些一年生植物无法解答的问题。

但王佳伟并不喜欢被人问:“你做这些有用吗?”

“幸好我们单位的领导从来不问这个问题,不然就‘完蛋’了。”中科院分子植物科学卓越创新中心(原中科院上海生命科学研究院植物生理生态研究所)既是他的母校,也是他现在工作的地方。这里鼓励自由探索式的研究,他说:“至少我从来没有因为钱不够或者领导不支持等问题,停止自己想做的工作。”

在这个足够自由的空间里,王佳伟的大脑愈发天马行空。其中一个想法,他甚至没敢在“科学探索奖”的答辩会上提起。

“我想把草变成树,把树变成草。就像变魔术一样,杨树就成了‘杨草’!”他脸上又泛起那种振奋中带点调皮的神色。

“我估计把树变成草比较简单,把草变成树则比较难。”他认真地分析着,“大家普遍认为,在被子植物的进化史上,是先有木本植物,后有草本植物,把树变成草,大概要去掉一些基因。而把草变成树,则需要把那些基因找回来,难度完全不一样。”

只要没有人问出那句煞风景的“这有什么用”,王佳伟就能沉浸在这个迷人的世界里,滔滔不绝地讲下去。

如果有人问了,他会这样回答:“CRISPR发现之初,人们也没想到它会成为全球通用的基因编辑工具。没有计划、充满偶遇,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这就是自由探索的魅力。”

在王佳伟看来,目前国内的科研工作更多是在别人建造的房子里“搞装修”。“什么时候我们中国人能平地起高楼,把房子建好了,让外国人进来‘装修’,如果这样的情况发生得越来越多,我们的科技事业就真的能腾飞了。”

令他感到欣慰的是,在整个答辩过程中,“科学探索奖”的评委都没有问他:“这有什么用?”

评委们知道,那些乍看之下似乎“无用”的工作,正拓展着人类对世界的认知边界。谁也不敢说,哪项“无用”的研究,不会在未来时代迸发出令人惊叹的“大用”。

拒绝“内卷”:“松弛感”里自有哲学

尽管王佳伟在科研的道路上不断迎难而上,但更多情况下,他都顺意而为,从不为难自己。

1995年填报高考志愿时,他的分数可以报上海交通大学的所有专业,但他没有去追当年的热点专业,而是全凭兴趣选择了生物学。考研的时候,他又果断报考了植物科学方向,原因非常简单——“不敢杀生”。

在实验室以外,王佳伟相当享受做一个“懂生活”的人。得知自己获得“科学探索奖”后,他第一时间把好消息告诉了太太,想晚上“吃得好一点”,但太太已经烧好饭了,只好作罢。至少在餐桌上,这只是平平无奇的一天。

发了顶刊也好,得了大奖也罢,他依然和往常一样,每天傍晚6点多下班,带头回家“过生活”。每月可能只有一两次参加跨时区的线上会议时,他才会留在实验室加班。在家里,他有太多事要做:给三只“猫祖宗”铲屎,其中一只还是收养的流浪猫。他每天都负责洗碗,还坚决不买洗碗机,生怕“不能突出自己对家庭的贡献”。

为家庭作“贡献”之余,他常常读中国古代的哲学经典。时间倒退20多年,王佳伟绝对想不到,高考语文拿了100分(满分150分)的自己,日后会从植物时序中读出老庄哲学。也许睡前读《齐物论》和在实验室观察拟南芥一样,都能帮助一位科学家接近真理。

王佳伟似乎从不在意花了多少时间在科研上,既不焦虑,也不标榜。

他喜欢讲在德国马克斯·普朗克研究所做博士后期间的见闻。在那里,一流科学家们用于聊天和讨论的时间比做实验的时间还长。

一名印度来的博士后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此人每天上午10点多才到实验室,到了之后也不立刻开始办公,而是端杯咖啡,从实验室最东边慢慢悠悠晃到最西边,和每位科学家“闲聊”。等到咖啡喝完了,也就到了午饭时间。

“好家伙,来了一上午,还没开始做实验呢!”在当时的王佳伟看来,这位“老哥”的时间管理完全不可理喻。像这里许多勤奋的东亚科学家一样,王佳伟每天在实验室埋头苦干十几个小时,希望做出更多成果来。

一段时间后,王佳伟发现“老哥”的文章居然发得不错,仔细一看,这些文章不少都带着当初“闲聊”的影子。他意识到,太过忙碌的自己,反倒很少暂停下来,去思考真正重要的问题。

如今,作为导师的王佳伟更珍视与学生讨论的时刻。他的办公室没安装饮水机,每次去学生们的休息室打水,遇到谁,就和谁聊聊手头的工作。许多电光石火的灵感就诞生于这间小小的休息室。

“你会意识到,伟大的发现往往迸发于不经意的时刻。”他说。

一身“松弛感”的王佳伟并不会常常把“热爱”“理想”“追求”这些词挂在嘴边。相比之下,他更喜欢用“享受”“灵感”“美”这样的词汇。

“事先规划好的东西,总是比不上意外闯进脑海的东西那么美丽。”

“我想我们需要更多地享受科研。我们有这样好的条件,应该去做一些别人想不到、不敢做的事情。哪怕失败,我也宁可光荣地失败。”

庄周在《逍遥游》里写过一棵叫“樗”的大树。惠子说它“不中绳墨”“不中规矩”,而庄子则说,何不把这棵树种在广阔无边的旷野上,然后悠然自得地徘徊于树旁、逍遥自在地躺卧于树下呢?

这或许是一种美丽的巧合。王佳伟喜欢的庄子和惠子,通过一棵树来辩论“无用之用”的哲学;而他则在无数草木的生死枯荣间,在“无用”与“大用”之间,探索着生命意味深长的秘密。(记者李晨阳 见习记者孟凌霄)

原标题:“科学探索奖”得主王佳伟:草木间探索“无用之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