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板桥:以书画慰天下之劳人

史称“诗书画三绝”者,代不乏人,而家喻户晓者并不多。“扬州八怪”中的郑板桥(名燮,字板桥),既未开宗立派,也非中兴之人,其声名历二百余年而不衰,其原因,犹堪回味。

作为平民的郑燮与民同悲同苦。他3岁失去母亲,14岁再失继母,30-40岁间,他的父亲、妻子和幼子相继离世,57岁时6岁的次子病殁,孤苦一人直到老去。郑氏以诗书传家,板桥自幼随父、舅苦读,24岁考中秀才后,却屡试不第。为养家糊口,26岁时,郑板桥到300里外的仪征设馆教徒,31岁时到扬州卖画,10余年来历尽艰辛。“几年落拓向江海,谋事十事九事殆”,有时竟借住寺庙,“落拓扬州一敝裘,绿扬萧寺几淹留”,这种境况在他40岁考中举人后才有所改观。多年的穷困,让他对底层劳苦大众深感同情,救世济民思想尤为强烈。

作为官员的郑县令为民敢做敢当。50岁谋得山东范县县令一职后,他常去田间体察民情,力拒贿赂案无留牍。54岁,他调任潍县县令,适值当地大旱,又遇歉收,饿殍满地,甚至“人相食”。他多方奔走,为民疾呼。在上司尚未批复同意赈贷的情况下,他不顾个人乌纱,顶住压力,开仓放粮,由饥民具结借粮。同时郑板桥还带头捐资,并发动士绅出资修城开河,招徕饥民就食赴工,责劝邑中大户开厂煮粥轮流救济饥民,查封囤积居奇的粮商责令平价出售,不仅老百姓赞声一片,连上级也“嘉其能”。这年秋天,潍县再次歉收,他再次带头捐银替老百姓交赋税,并尽毁借条,活民无算。因为心系百姓,他不怕得罪达官权贵,敢于触及乡绅利益,但也因此不被当时官场所容,最终愤然辞官。

作为艺术家的郑板桥视民至高至上。他说:“我想天地间第一等人,只有农夫,而士为四民之末。农夫……皆苦其身,勤其力,耕种收获,以养天下之人。使天下无农夫,举世皆饿死矣。”本着这样的观点,他对书画的认识迥乎常人。郑板桥年轻时卖画糊口,从政时乾隆皇帝泰山封禅钦点其做了几十天的书画使,去职后回扬州他又以卖画为生。写字作画既是传统文人的安生之道,也是古往今来的风雅之事。令人费解的是,郑板桥却认为书画“亦是俗事”,原因在于他“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的人生哲学。在给堂弟的家书中,他说,“大丈夫不能立功天地,字养生民,而以区区笔墨供人玩好,非俗事而何?”他进一步举例说,“东坡居士刻刻以天地万物为心,以其余闲作枯木竹石,不害也。若王摩诘、赵子昂辈,不过唐宋两画师耳!试看其平生诗文,可曾一句道着民间痛痒?”在中国书画史上甚至文艺史上,这三人成就非凡,影响深远。都是大师泰斗级的人物,郑板桥何以对苏东坡推崇备至,对王摩诘、赵子昂不屑一顾?

平心而论,苏东坡的血管里的确更多地流淌着原始儒家的民本思想;而王维作为山水田园派的杰出诗人,他的少量诗作如《洛阳女儿行》等也有“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这样因贵贱不平而生的感慨和对权贵的讽刺;赵孟頫作为宋室后裔,其诗文虽然应酬之作较多,却也有《题耕织图二十四首奉懿旨撰》这样展示底层百姓生活的场景,在常受掣肘的从政生涯中也有为民敢说敢言的激情时刻。郑板桥的判断有失公允,他的标准却丝毫不差。中国艺术种类杂多,意境宏远,究其实,可分为“为人生的艺术”和“为艺术的艺术”,前者强调文艺要反映人生,关心民生,后者主张文艺要美字当头,专注形式。自从艺术诞生以来,虽然二者互有颉颃,但人才是社会的主体,以人为本的艺术才是接地气的艺术,才能受到老百姓的喜欢。郑板桥甚至认为,“诗书六艺,皆术也。生两间也而为人者,莫不治一术以为生,然弟赖此以生,而非活人之术”,也就是说,绘画技能再高,表现手段再妙,与瓦匠砌墙、木匠打家具并无本质差别,不过是谋生的技能而已。只有将民生放在心上,用艺术创作来关心他们的疾苦,传递他们的声音,安慰他们的精神,救黎民于灾祸,安百姓于家园,这才是真正的艺术,才是真正的“活人之术”。一个艺术家,有这样的胸襟,他的为人才可敬,他的作品才可贵。为此,他在《印跋》中明确公开宣明其绘画目的,“凡吾画兰画竹画石,用以慰天下之劳人,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人也”。

“慰天下之劳人”,当然会受到天下劳人的喜爱和景仰。启功先生曾说:“二百数十年来,人无论男女,年无论老幼,地无论南北,今更推而广之,国无论东西,而不知郑板桥先生之名者,未之有也。”仔细推究其原因,对我们今天为文为人为政来说,裨益良多。

原标题:郑板桥:以书画慰天下之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