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圭璋:历代词学研究述略(一)

在中国诗歌领域里,词是一种特殊的诗歌样式,它和律诗、绝句同为格律诗,不过律诗、绝句是整齐的五、七言格律诗,词则是长短句的格律诗。虽然词也有与五、七言律诗句数相同的词调,如《生查子》、《玉楼春》,但在句子平仄、用韵方面仍然是不同的。所以我们可以说:律诗、绝句是整齐句的格律诗,词是长短句的格律诗,这是中国格律诗的两大类。律诗、绝句兴起于唐代,诗人辈出;词则繁荣于宋代,亦有万紫千红之盛。

词兴于唐,盛于宋,历元、明、清三代,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词家数千人,词作以万数。在中国文学史上,已是一个重要部门,因此,它逐渐成为文学研究者的一门专业,对词史、词乐、词律、词韵以至版本校勘、笺注等等,历代均有学者进行研究,各有贡献。本文企图对历代词学研究情况作一次简要的介绍,为当前从事古典文学研究工作的青年学者提供一份研究线索。

一  词的起源

词的起源,为研究词史的第一个问题,历来为词学研究者所重视,而诸家观点并不一致。现在,我们认为词的起源是和音乐有密切的关联,我们不能离开音乐而谈词的起源。如果就诗歌的长短句形式来说,那么,在《诗经》和乐府诗里实早已有之。如果就音乐而言,则秦以前用的是雅乐,汉、魏六朝乐府用清乐,隋、唐的新乐则用燕(同宴)乐。由于隋统一了南北朝,将胡部乐和中原乐综合起来,成为当时的新乐——燕乐,词即由此产生。所以宋人王灼在他的《碧鸡漫志》中说:“盖隋以来,今之所谓曲子者渐兴。”这就是说明了词的起源和音乐的密切关系。唐沿隋制,在音乐和文学方面日益发展,词就随之而兴起,这是很自然的事。

词又是起源于民间的,和其他文学艺术一样。《旧唐书·音乐志》称:“自开元以来,歌者杂用胡夷、里巷之曲。”胡夷是指外来乐曲,里巷即指民间流行的乐曲。歌者综合运用这些乐曲,成为新声,足以说明词与音乐的关系,也说明词有来源于民间的成分。近人或谓词创始于封建帝王,或谓词起于封建文人,皆背本逐末之论。隋、唐以来一些词的曲调,大都见于唐肃宗时人崔令钦的《教坊记》,其中所录曲名有三百二十多个,都是当时的流行新曲。例如《望江南》、《菩萨蛮》等。在敦煌石室中所发现的曲子词,更有以这些曲名标题的词作。由此可证《望江南》不起于中唐,《菩萨蛮》更不起于晚唐。说词起于晚唐,本是明人妄说,证之唐人所记载的资料,其说可不攻自破。而近人误信明人之说,不以事实为根据,说词起于中、晚唐,这是不符合实际情况的。

二  词乐

词起于隋、唐的燕乐,词乐为燕乐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于词乐的研究,对象是词的音律,涉及的问题如宫调、旁谱等。可惜的是古乐的节拍已亡,即使有谱,也不能歌唱了。所以在这方面的研究,较为困难。但是历来研究词乐者仍然大有人在,他们希望词终于能获得演奏。大致说来,词乐依照音律的次序,宫调有八十四调,即宫、商、角、徵、羽、变宫、变徵七音,乘以十二律。宫乘十二律为宫,其馀七十二调皆为调。总名为宫调。宋代的宫调谱字载于张炎的《词源》,又见于姜夔为他的自度曲注明的旁谱,我们尚可据以探索词乐情况。现在把历代研究燕乐及词乐的情况,作一概述。

一、隋、唐时期  《隋书·音乐志》、《旧唐书·音乐志》及杜佑《通典》皆有论述燕乐情况的记载。崔令钦的《教坊记》记载燕乐曲名三百二十四调,大曲四十。南卓的《羯鼓录》专述鼓曲。段安节的《乐府杂录》则广泛记载唐代雅乐、清乐,兼及歌舞、俳优、乐器。

二、两宋时期  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论及雅乐、清乐、燕乐兼及词腔和声。王灼在《碧鸡漫志》中,曾探讨词调源流。赵德麟在《侯鲭录》中,则记载了他自撰的《蝶恋花鼓子词》十二首,当时的诸宫调就是由此递变而成的。曾慥在《乐府雅词》中,则录有大曲、转踏。陈旸的《乐书》,则详考了音乐演变。朱熹也谈到过关于腔调泛声的意见。宋代修内司所刊的《乐府混成集》一百馀册,皆有谱无词。此书在明代尚存,现在已不可见了。此外,张枢有《寄闲集》,杨缵有《圈法美成词》,皆旁缀音谱,可惜今皆不传。《词源》附有杨缵的《作词五要》,即:一要择腔;二要择律;三要填词按谱;四要随律押韵;五要立新意。所谈虽意在作词,但重点却在词乐方面。从以上所举文献,可见宋人对于词乐,已有非常专门的著述。

三、元、明时期  元、明人研究词乐,元人侧重在词乐之伴奏乐器,如陈元靓之《事林广记》,对管乐种类有过记载,有官笛、羌笛、夏笛、小孤笛、鹧鸪、扈圣、七星、横箫、竖箫等九种。这些乐器今多失传,不可知其具体形状,但知其管色之繁多,实数倍于今之管乐器。书中也有论及宫调腔韵的,则与《词源》大同小异,也可与姜白石的旁谱互相刊正。明初朱权有《唐乐笛字谱》,是专谈唐宋笛曲的。其后朱载堉作《乐律全书》,韩邦奇作《苑洛志乐》,又都是论音律及俗谱的,也可供研究《词源》之参考。

四、清代  清人研究词乐,重点是放在《词源》及白石旁谱上,皆尽毕生心力为之,成绩显著。先后成书而著名者,有凌廷堪的《燕乐考原》、方成培的《词麈》、戴长庚的《律话》、陈澧的《声律通考》、徐灏的《乐律考》、张文虎的《舒艺室馀笔》、郑文焯的《词源斠律》,皆各有见地,能互相补充,为研究词乐者提供了更多的参考文献。

五、现代  近人对词乐有研究兴趣的很多,方面也广,对于词乐有关的问题也扩大探讨,以期互相发明。对《词源》音律及白石旁谱深入研究者,有任二北、唐兰、夏承焘、丘琼荪、杨荫浏、阴法鲁诸家。研究大曲的,有王国维的《唐宋大曲考》。研究隋、唐燕乐的,有日本林谦三的《隋唐燕乐调研究》(郭沫若译)。研究宫调的,有夏敬观的《词调溯源》。讨论古乐与今乐关系的,有童斐的《中乐寻源》。专门研究《词源》的,有蔡桢的《词源疏证》。叙述宋代歌舞剧曲的,有刘永济的《宋代歌舞剧曲录要》。以上所举各家的论著,对我们研究词乐都是很有帮助的。另外,敦煌石室所出的唐代舞谱,与词乐也极有关系。叶玉华有《唐人打令考》附敦煌舞谱残卷,并有释辞。冒广生也有《敦煌舞谱释词》。吴庠又有《唐人打令考补义》。这些研究成果,也都是我们研究词乐的重要资料。一九五八年,香港大学出版了一本《词乐丛刊》,发表了饶宗颐的《白石旁谱新铨》,是根据日本传钞本明人魏皓所作《乐谱》,以考证姜白石的旁谱。《词乐丛刊》中尚有赵尊岳的《讴歌要旨八首解笺》,对张炎《词源》中的《讴歌要旨》作了新的考释。此外还有姚志伊的《论折字》、《论姜谱之翻译与板眼》,都是近年来极可注意的研究成果。

三  词律

由于词乐失传,词的音律、音谱也都随之而亡失。虽经后人研究,但唐、宋人具体唱奏情况如何,仍难得其真相。清初人万树所编的《词律》,虽名为词律,实际并非词的音律。王奕清等所编的《钦定词谱》,也非词的音谱,他们考究的都只是词的文字格式。不过词的文字格式,原为配合音乐而形成的,所以直到今天,文字格式也可能作为吟诵及习作的依据。

词的文字格式,大致可分为:分段、词调、词体、句法、用韵及平仄四声等项,今分别略述如下:

分段  单调的词不分段。双调一般分上下两段,还有分三段和四段的。三段的词,前两段短而格调相同,后一段较长,名为“双拽头”,例如《瑞龙吟》。词的下段开始处,通称为换头,或称过片。最长的词分为四段,例如《莺啼序》,长达二百四十字。

词调  词的调名都与音乐有关系,如令、引、近、慢、摘遍、犯调、三台、序子、叠韵等。不过明人顾从敬改编《草堂诗馀》,开始把词分为小令、中调、长调。那就是从字数多少来区别了。清人毛先舒谓五十八字以内为小令,五十九字至九十字为中调,九十字以上为长调。这样分法,其实并不恰当,不过已经习以为常,也不妨以此来表示词的形式的长短不同而已。

词体  由于词的音乐性有变化,如添声、偷声、减字、促拍、摊破等,词体也有了繁衍。研究词律、词调者,势必研究到词体。这一部门,也存在着许多问题,例如词的句法、韵法,都有关于词体,而为研究词律者所注意的。

研究词体、词调的著作,最早的是明人张綖的《诗馀图谱》三卷,同时有程明善作《啸馀谱》十卷,其中有《诗馀谱》三卷。这两部书虽有草创之功,但谬误甚多。

清代康熙年间,宜兴人万树,字红友,编成了一部《词律》,收词调六百六十,词体一千一百八十馀。在张綖的基础上,用精密的科学方法,归纳出唐、宋以来各个词调的体式,但是还不能没有错误。咸丰年间,杜文澜作《词律校勘记》,同治年间,徐本立作《词律拾遗》,都是为万树补遗正误的。康熙晚年,命儒臣编成了一部《钦定词谱》,共四十卷,收词调八百二十六,词体二千三百零六。这是在万氏《词律》的基础上增补校改而成,以帝王的力量来编此书,当然是集大成的著作,但也还不能说是完美无疵。

晚清有舒梦兰作《白香词谱》,选取最常用的词调一百阕,注明平仄,可以说是《词律》的简编,为作词者的日常用书,几乎人人必备,听说最近已有重印。近人林大椿作《词式》,龙沐勋作《唐宋词格律》,也是这一类为学习作词者提供方便的书。

四  词韵

最初,词家作词,都用诗韵,有时也以自己的方言押韵,并无词韵专书,因此,词韵较诗韵为宽,填词用韵较作诗为自由。由此也可以看出,一种新兴文体产生时,在格律方面,有其自由天地,限制性较少。

南宋时,朱敦儒曾拟定词韵十六条,入声韵四部,这当是最早的词韵著作。后来有张辑为它作注,冯取洽为之增补,似乎已成词韵的专书,可惜此书早已失传。

明代的词韵专书,有胡文焕的《会文堂词韵》。编订不善,不为人所采用,故流传不广。

清代词韵专书较多。主要的有沈谦的《词韵略》、吴烺等编的《学宋斋词韵》,而以戈载的《词林正韵》最为精审。晚清以来,词家填词选韵,大都采用戈氏的分韵法。《词林正韵》采用《广韵》韵目,而合并平、上、去三声为一部,共十四部,加以入声五部,全书共为十九个韵部。吴瞿安在其《词学通论》中,论词韵之平、上、去三声,仍依《词林正韵》,但把入声五部增为八部。

此外,词人有用各地方音叶韵的,戈氏此书并未涉及。这里,我们略举数例,以说明方音在词韵中通叶,更可证明词韵之宽:

一、“居鱼”与“齐微”通叶  例如苏轼的《渔家傲》,以“似”与“度”叶。史浩的《菩萨蛮》,以“去”与“事”叶。石孝友的《千秋岁》,以“鲤”与“醑”叶。

二、“萧豪”与“幽侯”通叶  例如曾觌的《钗头凤》,以“照”与“透”叶。刘过的《辘轳金井》,以“溜”与“倒”叶。陈允平的《水龙吟》,以“草”与“骤”叶。这是福建方言的音韵。

三、“歌戈”与“萧豪”通叶  例如黄裳的《蝶恋花》,以“过”与“早”叶。郑域的《念奴娇》,以“果”与“岛”叶。林外的《洞仙歌》,以“锁”与“考”叶。这也是和福建方音有关系的。

四、“庚亭”与“江阳”通叶  例如吴文英的《法曲献仙音》,以“冷”与“向”叶。

五、“真文”与“东冬”通叶  例如《云谣集》中的《天仙子》,以“问”与“洞”叶。

以上所引,可以看出《词林正韵》未注意到方音在词韵中的广泛使用,确实为其不足之处。罗常培曾作《唐宋金元词韵谱》以补正戈氏的疏漏,可惜未及刊出,遗稿已尽散失。

 五  词人传记

研究一位词人的作品,当然首先要了解他的生平,但由于过去史家对词人不加重视,为词人立传的很少,即使有传,也极简略。有的更未经详考,以致错误较多。在过去的词选集中,一般也附有小传,但只寥寥数语,意义不大。

对于词人的时代、籍贯、世系、生活,如不详加考订,往往导致错误。兹略举数例,以见一斑:

一、将词人的时代记载错误的  如陈凤仪系北宋时人,见宋人黄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十。这并非僻书,但清初朱彝尊编《词综》,却把他列入元人。其后,《词林纪事》也跟着错误。甚至清代同治年间杜文澜作《词人姓氏录》,也还把他列为元人。

二、将词人的籍贯记载错误的  如《词综》记柳永为乐安人,《山左人词》也沿此误。实则柳永是福建崇安人,福建省地方志书载之较详,从其家世上考察,也可明确无疑。《词综》误为乐安,就硬派柳永为山东人了。

三、对词人世系未加细考而致错误的  如张炎为张俊之六世孙,有人误以为五世孙。又有人把张炎误为张镃之孙,这都是弄错了世系。实则张炎为张镃之曾孙。张镃以下是按五行排列辈分的,张炎为火行,炎之父枢为木行,枢之父濡为水行。胡适不知张家以五行排辈分,称张炎之祖父为含,实则张濡字子含,不是名含,他又把名与字混淆了。

四、把词人的生卒年记错了,对他们的词作就无法解释清楚  如张元幹的生年,据其自撰《芦川归来集》,系生于宋哲宗元祐六年(一〇九一),可是现在的选本,却把张元幹的生年误为宋英宗治平四年(一〇六七),相差二十馀年。这样就把张元幹在靖康之难以后,南宋时期他写的送李纲、送胡铨的词都弄错了时代。又如南宋岳珂在五十八岁时还作诗,有些书说他卒年五十二,显然是错误的。又如尤袤卒于宋光宗绍熙五年(一一九四),则姜夔就不可能于宋宁宗庆元二年(一一九六)在无锡和他会见了。

综上所述,可见研究词人传记,很有必要。因此,近代词学研究者对词人的生平,参考各种史籍,写定传记,大约可分为以下四种体例:

一、小传  如刘承幹有《历代词人考略》,此系稿本,现藏北京图书馆,其中所录词人,较《历代诗馀》所附的《词人姓氏录》为详,颇有参考价值。

二、年表  王国维在其所作《清真先生遗事》后附有《周邦彦年表》,系大事记性质。对周邦彦的生平,考证甚为详尽,而且辨别伪讹,也至精确,为考证词人生平的研究方向开了先路。

三、年谱  邓广铭有《辛稼轩年谱》及《陈龙川年谱》,早已流传,对研究辛、陈的词,均有帮助。夏承焘有《唐宋词人年谱》,计有韦端己、冯正中、南唐二主、张子野等九家的年谱以及温飞卿等三家的系年,搜罗既广,考证亦精,实为词学研究者必读之要籍。此外,王仲闻有《李清照事迹编年》,对李清照的生平,也搜集了丰富的史料。

四、词史  在词人传记辑录丰富、考证精确之后,则词史之研究才易于进行。过去刘毓盘、王易都曾撰作《词史》,只是略述纲要,标明线索,对于唐、五代、两宋诸大家之成就,则少评论。至于敦煌曲子词,他们尚未能见到,自然不可能论及。惟其开创之功,不可磨灭。而继承前人这一事业,则是后来者的责任了。

(《词学》1981年第1期,与金启华合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