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宏甲:贝壳里的涛声

拉萨,这高高的太阳城。我站在一片阔地听树叶,知道是秋天了。我已经走过夏天。在昆仑山与淘金者共饮,在帐篷前听藏女高歌。牛粪火燃出草色青青的滋味,嘹亮的歌声似彩虹如鞭梢放牧我远行的心……我想我该记下难忘的藏歌,不料却被另一种歌声夺去情思。

天涯孤旅中我行程万里,与他们相逢,纯属偶然。他们是解放军军乐团。每当国家庆典,庄严的国歌就由他们奏响。

当天安门前的演奏在世界屋脊的祖国边关凛然开放,我知道我们许多人都不同以往地饱享了超越冰山雪原的风光。那是在缺氧的高地,我该对他们用“半口气”吹出的一流音乐印象深刻,也该对一个个女演员唱着唱着就置身于官兵中间,以一人之手去握许多手印象深刻。但是,我仍被另一种歌声夺去情思。

你抬头看她,你再不看就没有机会了

“你想听什么歌,你就说。”是军乐团团长的声音。

在高高的哨所,哨所里只有一个兵。我不是因为有人“只为一个兵唱”而动容。那兵端枪站立着,似乎也没有动容。

“待会儿演出,你看不到。”团长姓齐,他说,“我们的郭春梅,是专门来为你演唱的。”战士仍然没啥反应。

“你的老家在哪儿?”是那位叫郭春梅的女演员走到了战士身边。

战士却低下头。

“你说在哪儿?”再问,到底听出他是说“四川”。

郭春梅讲出一支川歌,“你熟吗?”

战士摇摇头。

郭春梅又报出《十五的月亮》和《望星空》,“你想听哪一首?”然后她说:“好吧,我唱《望星空》。”这是战士的选择,虽然声音小到只有春梅才听见。

歌声就要响起来了。齐团长忽然说:“你转过身来,看着她唱。”因为战士的身子仍立在岗位,朝边境那边。

战士依然未动。齐团长又说:“你看她现在脸上带着笑容,其实她刚刚爬到这么高的地方,高原反应得可厉害。你应该高高兴兴的。”团长的话并不夸张,就像多年前电影里那些争着要去炸碉堡的战士一样,说“我去”的女歌唱演员不只是郭春梅一人。仅仅因为那时刻团长巡逻似的目光停在小郭脸上,说“小郭的脸色看上去还有点笑容”。

是的,到这儿,脸色还有点像笑的样子,并不容易。这个高地叫乃堆拉,海拔四千四百米。这是中锡边境,铁丝网那边却是印度兵。驻守在这儿的某部,前身是铁道游击队。郭春梅因此曾兴奋地告诉那儿的官兵:“我是山东人!”然而当年奔驰在铁道线上的英雄的后人,如今坚守在连汽车也不容易开上去的地方。军乐团成员是坐着大卡车上去的。当男演奏家也被高山反应和路转峰旋的几百个急弯折腾得倒胃翻肠禁不住呕吐,你以为他们体验到的仅仅是自己的艰苦吗?

“来,你面对着她,看着她唱。”

团长动手去“搬”那战士。团长为啥要有这动作?

团长叫齐景全,我不知这姓名对他指挥全团有过什么影响,不知那时团长是否觉得这样侧身低头听唱,会使景色不够齐全,但我知道,这里的景色,不仅仅是路险山高严寒缺氧。你无法奢想在那些海拔四五千米的军事高地有一个芳林嫂,战士们不但长年看不见一个女人,还看不见一片树叶。当了几年兵下山去探亲,有人看见树抱住就哭。假如你觉得我这样记述未免把我们的战士讲得太脆弱了,那你一定缺少母亲的胸怀,连父亲的背影也不配有。

歌声就要响了,战士仍低着头。

齐团长很像是着急了,再一次说:“你抬头看她,你再不看就没有机会了!”

我蓦然感到团长这话惊心动魄,感到这话几乎是一句经典。

在这遥远的地方,我在凝听一支歌

歌声响了。

“夜蒙蒙,望星空。”可是,才开声,歌声中就响出满池烟雨般的声音……这是什么,是唱歌吗?你从前是这样唱的吗?

为什么我竟能舍下那么恢宏那么振奋人心的军乐演奏,只描述一位女兵的歌声……因她有什么突出事迹吗,因她唱得特别好吗?我无法回答。

在这遥远的地方,我在凝听一支歌……艺术的完成,原本就是表演者和欣赏者共同的事情。我像是第一次发现,欣赏者有可能不动声色地以更加不凡的力量,反过来操纵——或者说拨动——表演者的心弦。

歌声继续,涛声依旧。歌声中我还想起了另一支演出队,也是想起那里的女演员。我知道西藏军区文工团的女演员曾带着“能上几个就上几个”的决心,上到了海拔五千多米的查果拉。在那连苍鹰都不去盘旋的天空下,你将不只是感受荒寂,你将体验恐惧,甚则幻觉自己变成一根弃在荒原的骨头。有人鼻血流下来……不让她上,她用棉花堵紧原本格外需要空气的鼻孔,说我演的是哑剧小品,然后热血一口口往喉咙里咽……这是我在高原寻访而得的故事,像不像神话?发生在乃堆拉的故事却是我亲眼所见,眼前仍唱着歌的郭春梅,事实上到现在也没有把头发梳理好,尽管她头上还戴着军帽。

我不能不继续写下,我看到她们下车伊始,几乎都是裹着棉大衣由男演奏家们半搀扶着,向山寨似的营门走来。

那营门上插满了战士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弄来的青枝绿叶,布置得好似过年过节。只是还算不上“结彩”,全是绿叶。

为了这一场演出,你不知战士登高涉远费了多少工夫。你看一眼就想哭。掌声响起,那是乃堆拉全体官兵在雨中列队夹道欢迎。这是一天可以感受四季的地方,忽风忽雪忽烈日忽冰雹。这里的细雨刮在脸上,绝不是内地唱着“毛毛雨”的滋味。那时刻郭春梅也像她面前的这位战士——半低着头(也许觉得自己形象狼狈),走过那一列长长的掌声。但是,毕竟走来了,军乐团强大阵容中仅有的几位女歌唱演员都走来了。虽然半低着头,虽然还把棉大衣的毛领上翻半遮着脸,好似害羞的新娘,但她们的出现实在是最为夺目,光彩灿然。

然而此刻,郭春梅抬头直面着那战士,在唱,那战士仍然低着头。郭春梅唱到了“那是我早已熟悉的眼睛”,她自己的眼眶已唱得一波比一波丰满。这时,战士所在部队的领导说话了。“你看着她唱。”犹如一个命令,战士的头抬起来了。恰在这时,歌声唱道:“我望见了你呀,你可望见了我?”

春梅告诉我,就在那一瞬,“我们的眼睛对在一起”,她说就那一瞬,她像看见一道闪电,心中突然遭到闪电的袭击!她说我避开他的眼睛,“再抬眼找他的眼睛,他的头又低下去了。”天知道恰恰又在这时,那歌词竟然天衣无缝地唱出:“即使你顾不上看我一眼,我也理解你此刻的心情……”也就唱到这里,郭春梅眼眶饱满的泪水终于决堤……

那时,我真想拥抱他

“当时,我想还是应该唱下去,但我实在忍不住了。”郭春梅说。

当时的齐景全团长也眼眶红红,说了句啥,我记不清了。

这支歌就这样结束了么,没有。

郭春梅似乎有些抱歉,她向那战士伸出了手。

可是战士没有理她。

春梅就把手贴到战士的一只手上,随即叫出:“呀,你的手这么凉啊!”

那是握枪的手。春梅又把自己的左手也伸出去,双手捂住了那战士的一只右手。

“那时,我真想拥抱他!”

这是在拉萨,在军乐团离藏前夜,春梅这样告诉我。

我说:“那你为什么没有?”

她说:“我怕吓着他。”

她又说,那时我感到他身体特别单薄,站在这么一个辽阔险峻的地方,还没穿大衣……他眼睛不大,睫毛挺长,眼神还是个孩子……1993年毕业于山东艺术学院音乐系的郭春梅这年才二十四岁,在家,她是五个兄妹中最小的,春梅姑娘甚至连当姐姐的体验都缺机会。可否说,她彼时腾升而起的却是一种如姐如母的情怀。

要下哨所了,她又回头,“给我俩合张影吧。”

今夜,她说,我想搂住他的腰照,可他仍然握着枪,枪是横过来的,把我挡住了。没办法,我只好扶着他的一只右臂。

“我给你握握手,好吗?”照过相,这是春梅对那战士说的最后一句话。这时,那战士,十九岁的四川兵,叫崔勇,伸出了手,同春梅的手握在一起了。

多么难得的一握啊!

仿佛是首都艺术家同边关战士某种难以言状的象征。

战士的眼睛仍低垂着,眨巴眨巴的,到底挤出一句大家都听到的话:“祝你身体健康!”

这个日子是1995年9月7日,下午。这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乐团来藏慰问军民,纵横数千里在此的最后一场演出。此时,边境线上静悄悄。最后的一场演出还没有开始。

今夜都市如此辉煌 你是否还守望着星空

“我以前唱这支歌,觉得是在唱歌。这次,我没感到自己是在唱歌。”我记得郭春梅的这话。我想这话大抵接近智者了。

也记得春梅说:“我以后下部队,都要唱这支歌。”

我也琢磨,那战士为啥没选择《十五的月亮》,选了《望星空》?青藏青藏,高高的哨所和兵站,《昆仑山上一棵草》里的惠嫂,如今你在何方?没有女性的世界不是完整的世界,十五的月亮在何方?当你很动情地唱着军功章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可知在这“手可摘星辰”的地方,战士更多是只想站岗,少想勋章。世上有什么样的勋章,可以交换他们的青春奉献?虽无言,但我们感谢你啊,何日姐再来?

当看到西藏墨脱边防官兵——从全国唯一不通公路的墨脱县,从“高原孤岛”——用直升机给军乐团捎来一面签满全营官兵姓名的锦旗,并请求寄一盒他们演出的录音带,你会不会掉泪?

我也想起春节联欢晚会闪亮在屏幕上的祝福:恭喜发财!我知道这是祝福全国人民走向富裕。我也想起青藏线上官兵的话:“别人讲发财,我们讲忍耐。别人讲挣钱,我们讲奉献。别人讲致富,我们讲吃苦。”然后我想,应该为春梅姑娘写一支歌,最好能上到春节联欢晚会上去唱,让高原官兵,让那位面对面不敢看她的战士,对着电视屏幕仔细地看一看她,歌中大抵应有这样的词:

今夜,都市如此辉煌

你是否还守望着星空

我知道风雪万里浩荡

我知道你的手有多凉

故乡离我们很远,星星离我们很近。天涯路可以缩短心与心的距离。我随军乐团在藏一路同行,曾想应该写一篇关于他们的较为全面的文章,可我只描述了一支还没有唱完的歌。我很抱歉。

大海离我们很远,荒漠离我们很近。假如这半支歌好比半个贝壳,愿你能听见贝壳里的涛声。

但是,当我这么说时,你会不会认为我是在赞扬军乐团或者春梅姑娘?都说艺术是为了去打动人。在这里,我已分不清谁感动了谁。

他们走了,回北京去了。那以后,我又重走青藏线。翻越高高的纳木拉山口,到达纳木错,看世界上这海拔最高的大湖,清澈得令人惊叹。看通天河自由而去,将去接受人间的污染。看沱沱河,这长江源头第一河,是接纳了数不清的源泉,才变成了我们的母亲河。我知道我对相逢在高原的军乐团的演奏家和歌唱家们都充满敬意。但我并不知道从这里归去的人包括我自己,回京后会是什么样子。我只想:

生命中动人心魄的美景,也许并不很少,只是许多美丽且渗透着忧伤的故事,常在遁去无迹的黄昏或早晨悄悄流逝。

为此,我应该记下这支歌。

1995年10月 拉萨——格尔木

曾发表于《西藏日报》《文艺报》

【补叙】常有人问我,你为什么以极大的热情写此类文章?其实,我的意思已写在文章中了,如果要我说得更明白些,我是想说:人啊!记住你自己优秀的时刻,向你自己的优秀学习。很多时候,我们并不在这样的状态。这样的状态比黄金更珍贵,我为什么不拾掇起来呢!很多时候,我们被文明都市中的许多追逐堵塞,时髦地说着“我郁闷”。实则连名利都脆弱,好比“一片树叶落地,数不清的蚂蚁搬来搬去”。

本文选自《让自己诞生》


原标题:王宏甲:贝壳里的涛声